咸阳宫,太极殿。
殿内灯火通明,青铜鹤嘴长灯吐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年仅十五岁的秦王政,身着玄色常服,头戴远游冠,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
御案一侧,侍立着一位身形魁梧、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武之气的青年男子,正是秦王政的表叔,昌平君熊启。他出身楚系,其母为秦公主,其父为楚太子,血缘上与秦王室紧密相连。
“表叔,”嬴政的声音尚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但语气却沉稳如山,
“近日朝中为伐韩之事,争论不休啊。”他随手翻阅着案几上的一卷有关韩国军备的密报。
昌平君躬身道:“回大王,确是如此。相邦大人力主一鼓作气,彻底攻灭韩国,以绝后患,震慑山东六国。此议,朝中附和者甚众。”
嬴政放下竹简,眉头微蹙:“相邦之意,寡人明白。只是,夏太后那边,似乎颇有微词?”夏太后出身韩国王室,是嬴政的嫡祖母。
昌平君面色凝重了几分,答道:“大王明鉴。夏太后心系故国,数次于宫中提及,韩国虽弱,但乃先王之姻亲,且秦韩接壤,若遽然灭之,恐失诸侯之心。太后之意,韩可伐,使其臣服纳贡,削其羽翼,以为我大秦东出之屏障,却不宜赶尽杀绝,所谓‘韩可伐,不可灭’。”
嬴政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韩可伐,不可灭’……太后倒是深谋远虑。如此一来,相邦与夏太后,岂不是僵持不下?”
“正是,”昌平君叹了口气,“相邦坚持灭韩以立威,而夏太后及部分韩系旧臣则力主保全。双方各执一词,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嬴政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缓缓道:“我大秦自孝公变法以来,国力蒸蒸日上。历代先王,能安稳朝局,拓土开疆,宗室外戚之力,功不可没。尤其是宗室楚系一脉,自宣太后始,与秦室累世通婚,早已血脉相连,荣辱与共。表叔,你们楚系,历来是秦王室最可信赖的中间支持力量,为大秦稳固中枢,调和内外,居功至伟啊。”
昌平君心中一暖,亦是一凛,连忙道:“臣等份属宗亲,自当为大王分忧,为大秦效死。大王但有所命,臣等万死不辞。”
嬴政微微颔首,话锋一转:“说回相邦。他招揽三千门客,编撰《吕氏春秋》,欲为我大秦立万世之言,其核心思想,乃是‘以道为本,兼儒墨,合名法’,意在为天下定规矩,为万民谋福祉。表叔以为如何?”
昌平君沉吟片刻,道:“相邦此举,气魄宏大,其书包罗万象,确有可取之处,欲集百家之长,为治国理政提供圭臬。若能成,于我大秦稳定天下,教化万民,不无裨益。”
嬴政轻笑一声:“为天下定规矩……寡人近日也看了几卷,其中论及‘君道’与‘臣道’,颇有些意思。书中言,为君者,当‘虚静以待令’,‘无为而治’。此言听上去似乎是至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然,寡人以为,真正的君道,乃是‘独断乾坤,总揽万机’!何为‘独断’?便是权柄在握,不假旁人!何为‘总揽’?便是法、术、势三者合一,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昌平君心中震动,他能感受到这位年轻秦王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掌控一切的欲望。
“至于臣道,”嬴政继续道,“《吕氏春秋》推崇伊尹、周公,言其‘辅佐幼主,安定社稷,功成身退’。诚然,此等贤臣,功不可没。但表叔,你可曾想过,君与臣,其根本,便已不同。”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迫人的气势:“若寡人身为臣子,读此《吕氏春秋》,必击节赞赏。因为它为臣子划定了行为的准则,提供了施展抱负的舞台,更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权。”
“但,”嬴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寡人是君!是大秦的王!寡人所思所想,是如何让这天下,尽归于秦!是如何让这四海之内,皆遵秦法!是如何让这万民之心,皆向咸阳!”
“伊尹、周公固然贤德,但那是殷周之旧事!时代不同了!如今七国争雄,非大争之世不能定于一!寡人需要的,不是处处掣肘、事事请示的‘贤臣’,而是能为寡人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利刃’!”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昌平君低着头,心中翻江倒海。他听明白了,秦王对《吕氏春秋》并非全然否定,但对其所倡导的“君道”,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这其中,隐隐透出对相邦吕不韦权势过大的警惕。
嬴政看着昌平君若有所思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相邦门下,人才济济。听闻那位主持编撰《吕氏春秋》的李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其在白渠、晋阳之功绩,寡人亦有耳闻。此人有如此见识与手段,实乃大才。”
嬴政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
“若李斯这般的人才,能真正为寡人所用,而非仅仅是相邦之人,那该多好啊……”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片刻后,他目光一凝,转向昌平君:“表叔,寡人听闻你与相邦府上一些门客亦有往来。这李斯,你可曾接触过?”
昌平君心中一动,立刻明白嬴政的言外之意,躬身答道:“回大王,臣与相邦府上一些舍人略有数面之缘,至于李斯其人,多是听闻其才,未曾深交。”
“既如此,”嬴政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表叔不妨寻个时机,与此人私下见上一面,探一探他的虚实,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是否……嗯,能为寡人所用。”
昌平君心中剧震,大王这是……在暗示对相邦的不满?还是单纯地爱才心切,想要将李斯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亦或是……两者皆有?
昌平君不敢深思,他深知,这位年轻的秦王,心思深沉远超其年龄。
他肃然领命:“臣明白了。臣会寻觅良机,定不负大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