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新郑城南一处废弃的陶窑,几点豆大的烛火摇曳,映照出数条或坐或立的身影,气氛凝重。
为首之人,正是浮丘伯。他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衣,质地上乘,与这残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此刻,他也只能顺应陋处,与众人一同席地而坐,身下粗糙的草席硌得他隐隐有些不适,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耐。
他对面,以及身侧,围坐着七八名汉子。他们皆身着洗得发白的葛麻短褐,不少衣角还带着粗疏的缝补痕迹,面容多带风霜之色,筋骨却显得格外强健。这些人,便是邓陵氏之墨。
遥想墨子之时,门徒数百,显学于世,与儒家并称。然百家争鸣,儒法代兴,墨家之学,其律严苛,其行苦绝,又常干预列国政事,渐为君王所梳理,乃至墨家一分为三,声势大不如前。
其中,邓陵氏之墨,多传习于南方楚、越之地,虽不复当年之盛,却仍秉持“兼爱、非攻、尚贤、节用”的古训,于技击、守城之术尤为精擅,代代相传,坚韧不屈。
楚国势弱,春申君自顾不暇,秦国对韩的强横,在他们眼中,是赤裸裸的“不义”。听闻秦使入韩,强索城池,这些散落在各地的墨者骨干便自发聚集,秘密潜入新郑,试图以微薄之力,践行“助弱扶危”、“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信念。
“浮丘先生,”一位年岁稍长、须发已有些斑白的墨者开口,此人名唤邓陵禹,是这支墨者小队的领头人。
“我邓陵氏一脉,自先师传下教诲,便以‘止楚攻宋’为楷模。如今秦强韩弱,与当年楚强宋弱何异?我等虽人微力薄,亦不敢忘却先师之志。”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等已联络城中愿为守土抗争的游侠、黔首数十人,皆是血性汉子。只待一声令下,便是粉身碎骨,亦要让秦人知晓,韩国尚有不屈之民!”
他腰间佩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铁剑,剑鞘早已磨损,但剑柄处却被人手长久摩挲得油光发亮,显是日夜不离身之物。
浮丘伯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敬佩,心中却飞速盘算。他深知,这些墨者,尤其是邓陵氏这一支,性情刚烈,重然诺,轻生死,驱动他们,唯有“义”字。
“邓陵老丈与诸位壮士高义,伯感佩至深。韩国危殆,正需尔等这般舍生取义之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只是,依伯之见,那秦使李斯,看似气焰嚣张,索要四城,实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哦?先生何出此言?”邓陵禹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墨者,名叫邓陵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手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显然是常年劳作与习武所致,一望便知是墨家中擅长格斗的好手。
浮丘伯轻咳一声,指了指地上简陋的韩国舆图:
“诸位请看。李斯所索之阳翟、管城、京邑、密县,虽为重镇,然秦军若要一举瘫痪韩国,断其外援,尤其是魏国方向,则另有要害。”
他的手指,移向了舆图东北角一点,重重按下:
“此地,中牟!中牟乃韩、魏交通咽喉,西连荥阳、成皋,东瞰大梁。秦军若取中牟,则如一把尖刀插入韩国腹心,如此,则魏国东出救韩之路,便被死死扼住,援军纵有百万,亦难寸进。
伯反复思量秦国历来用兵之道,以及李斯此人深沉心机,其在新郑城中大造声势,不过是‘外张虚役,内发奇兵’之计,意在吸引韩人目光,为其主力奇袭中牟争取时间。此乃伯细察数日,方才洞悉的险恶图谋。”
他顿了顿:“伯已将此推断告知韩非公子,只是韩非公子虽有才学,奈何在朝中人微言轻,恐难力排众议……唉!”
他适时地表现出对韩国朝政的失望与无奈,
“朝堂之上,肉食者或为利禄所迷,或为强秦所惧,真正能为国分忧者,寥寥无几。此等危局,若无民间义士挺身而出,韩国前景堪忧啊!”
此言一出,既点明了韩非的困境与朝堂的不可靠,也隐隐将一份匡扶社稷、挽救危亡的责任与期望压向了在场的墨家众人,毕竟“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本就是墨者代代相承的信条。
邓陵禹等人闻言,皆面露凝重。他们虽精通格斗守御,于这等军政大略的弯绕,确不如浮丘伯这般洞悉。
“先生之意是,我等当……”邓陵禹问道。
“正是!”浮丘伯语气肯定,“与其在新郑坐困愁城,最终玉石俱焚,难有作为,不如主动出击,前往中牟。若秦军果真暗袭中牟,诸位便可凭借地利与墨家精湛的守城之术,联络当地军民,给予秦军迎头痛击!如此,方能力挽狂澜,为韩国争取一线生机,亦不负诸位非攻之志!”
“先生所言极是!”邓陵翟猛地一拍大腿,因激动而面色涨红,
“我墨家子弟,死不足惜!秦人无道,我等便以血肉为韩国铸一道铁壁,践行兼爱之道!”
“对!去中牟!卫韩保境,死亦无憾!”其余墨者也纷纷应和,简陋的窑洞内,一时间充满了慷慨赴义的悲壮气息。他们或许贫穷,或许衣衫褴褛,但此刻,他们眼中闪耀的,是比任何珠宝都要璀璨的理想光辉。
浮丘伯看着眼前这些被轻易点燃热血的墨者,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这些尚存古风、重义轻生的墨者,是他扰乱秦国部署,延缓韩国败亡的一枚重要棋子。
一个过于强大的秦国,会打破列国间的微妙均势,更不利于他这般纵横家在乱世中谋取更大的利益。他需要将这池水搅得更浑,浑到足以让他看清更多稍纵即逝的机会,也浑到让那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强权者,尝尝失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