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大营之中,一片死寂。
数日前那名私自集结部曲、意图挑战军令的偏将,其头颅尚悬于辕门之外,风干的血迹在风中凝固成暗褐色,无声地昭示着军法的森严。营中将士每每望见,心中便是一凛,再不敢对廉颇的将令有丝毫质疑。廉颇以雷霆手段斩杀违令者,不仅震慑了蠢蠢欲动的骄兵悍将,也让整个魏军大营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夜,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廉颇端坐于帅案之后,凝视着案上铺陈的一副堪舆图。图上,棘原与中牟的山川河流、城池道路被细致地勾勒出来,代表秦韩魏三军的红黑白标记犬牙交错,却又泾渭分明。
唐雎立于一旁,轻声道:“将军,自上次辕门斩将之后,军中再无异动。只是……将士们久屯于此,日日操练,却不得接战,恐……恐士气有所懈怠。”
廉颇苍老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军心躁动,某岂不知?然蒙武非庸才,秦军乃虎狼之师,其锋锐正盛。我军千里驰援,兵力亦不占优,若急于求战,正中其下怀。”
他伸出枯瘦但有力的手指,点在堪舆图上棘原的位置:“此地,可攻可守。蒙武若攻,我军据险而守,可挫其锐气。若其不攻,我军便在此与之对峙,拖延时日,亦可牵制其主力,使中牟守军得以喘息。”
“将军之意,是效仿长平之初?”唐雎心领神会。长平之战初期,正是廉颇坚壁清野,固守不战,才使得强秦锐卒久攻不下,锐气渐失。若非后来赵王中反间计,临阵换将,胜负尚未可知。
廉颇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昔日长平,赵括轻敌冒进,四十万大军灰烟灭,此等教训,殷鉴不远!若无万全之机,老夫宁可在此与秦军对峙,也绝不浪掷士卒性命。”他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为将者,先虑不败,而后求胜。如今秦军势大,我军远来,首要便是稳住阵脚,不给蒙武可乘之机。”
唐雎躬身道:“将军深谋远虑,雎明白了。只是,如此对峙,秦军粮草辎重皆有函谷关之便,我军远道而来,恐难持久。”
廉颇冷哼一声:“秦军后勤虽便,然其四路伐韩,兵力分散,中牟久攻不下,蒙武心中亦有焦躁。信陵君已在韩境奔走,联络诸侯,秦人岂能不知?他们也怕夜长梦多,一旦诸侯联军之势再成,蒙骜老儿也吃罪不起。”
他顿了顿,手指在堪舆图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等在此,便是要熬,熬到蒙武失去耐心,熬到秦军出现破绽。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一旦战机出现,”廉颇眼中精光一闪,“便是‘其势险,其节短’!届时,必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制敌!”
见唐雎面露思索,廉颇沉声解释道:“唐雎,你可知何为‘势险’,何为‘节短’?”
唐雎肃然道:“请将军赐教。”
廉颇道:“所谓‘势险’,便是指积蓄、营造一种如同高山坠石、万钧待发之势。此势,非一蹴而就,乃审时度势,诱敌骄敌,待其懈怠,待其错判,使我军占据主动,形成泰山压顶之威。这便如同引水筑坝,水积得越高,其势越险,一旦决堤,则沛莫能御。”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节短’,则是指在‘势’已累积到顶点,敌方破绽显露的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集中力量,一击而中,如猛禽搏兔,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决定胜负,不给敌人喘息反扑之机。这‘节’,便是时机,是节奏,是力量爆发的节点,务求精准而短暂,如弩机之发,一触即逝,却力可穿石。”
“‘势’为‘节’之基,无‘势’之积蓄,则‘节’无从谈起,纵有良机,亦是徒有匹夫之勇,难竟全功;‘节’为‘势’之用,有‘势’而不能把握‘节’,则良机坐失,‘势’亦将由盛转衰,反受其噬。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便是兵家常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外,更需‘审时度势,待机而动’的精髓。如今,我军便是在蓄‘势’,待‘节’!”
唐雎听得心驰神往,对廉颇的敬佩之情更深,躬身道:“将军之言,如拨云见日,雎,受教了!”
就在此时,帐外亲卫通报:“启禀将军,中牟方向斥候急报!”
“讲!”廉颇眼神一凝。
“秦将蒙武围困中牟已逾十日,城中墨家弟子守备森严,器械精良,秦军采用穴攻但无功而返,未能寸进。今日,秦军营寨之中调动频繁,似分出一部兵马,约莫数千之众,向中牟西北方向山林移动,其具体意图尚不明朗,似欲寻找城防薄弱之处,或伐木制作更多攻城器械,亦或……另有图谋。”
廉颇闻言,苍老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哦?围而不打,如今却分兵了么……蒙武这条小狼,莫非是觉得围城耗时,有些不耐烦了?”他看向唐雎,
“传令下去,各部严守营垒,不得轻举妄动。斥候加紧探查秦军分兵的确切人数、将领、辎重情况及其最终去向,特别是要留意秦军主力大营是否有佯动或减灶迹象。秦军一举一动,皆要报我!另,派精干斥候潜入中牟西北山林,务必探明秦军分部真实目的!”
唐雎肃然领命:“遵命!”
他见廉颇目光又投向堪舆图,沉吟不语,便悄然后退。回到自己帐中,唐雎立刻将方才廉颇关于“势”与“节”的精辟论述,以及其应对秦军分兵的部署思路,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他深知信陵君编撰《魏公子兵法》之志,旨在汇聚天下才智,以为后世兵家圭臬。廉颇将军这番饱含实战经验的洞见,正是其中不可多得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