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一片原本荒芜的土地,如今被高高的夯土墙围了起来,只留下一处有士卒把守的门户,显得戒备森严,又充满了神秘。
三道身影,身着最寻常的灰褐色短褐,头戴斗笠,远远地观察着这片被称为“魏氏工坊”的区域。他们,正是远道而来的邓陵氏之墨:楚墨钜子邓陵子,及其他的师弟邓陵禹与邓陵翟。
中牟之败,如一记重锤,敲在了墨家“非攻”、“助弱扶危”的信念之上。韩国的屈服,信陵君的黯然,廉颇的远走,让这些坚守古道的墨者们第一次对自己的道路产生了深切的迷惘。在乱世的洪流面前,仅凭一腔热血和精湛的守城之术,似乎已无法挽救任何一个“弱者”。
更让他们心绪不宁的,是关于秦墨的消息。
相里氏之墨早在商君之时便已入秦,百年来为秦国打造军械、修筑工事,虽与坚守“非攻”的邓陵氏之墨等派系早已分道扬镳,但彼此仍视作同源。
可如今传来的消息,却是相里氏之墨中,以相里岳为首的一支原本坚守“子墨之道”的墨者,竟转而投效了一位名叫李斯的新晋官员。
在他们看来,为秦国效力已是背离墨子教诲,如今竟沦为私人门客,这无异于是彻底的堕落。
“师兄,此地绝非寻常工坊。”沉稳的邓陵禹压低声音。
他观察力极为敏锐,“这几日,运入东边那个院落的,全是成车的黄豆与粟米。可此地并不像粮仓,反而日夜有烟火气,却闻不到饭食之香。”
性情刚直的邓陵翟则紧盯着西边的院落,眼神锐利如刀:
“西院更是古怪!运进去的,尽是些寻常百姓都不屑于当柴火的稻草、破渔网,甚至还有剥下来的树皮。
但院中隐约传来水力驱动的石臼捣碎之声,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草木灰和石灰混合的奇异味道。此地守卫森严,堪比军营,一个私坊,何须如此?”
这些现象,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知识范畴。墨家弟子博闻强识,精通百工之技,却也看不透这工坊里到底在捣鼓什么名堂。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地工匠的待遇极好。他们寻了个机会,与一名轮休出来、坐在渠边歇脚的老工匠搭上了话。
“老丈,敢问此地是何处官署?瞧着好生兴旺。”邓陵禹憨厚地问道。
老工匠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小兄弟,看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这里是李大人的私坊,可比官署强多了!”
“李大人?”邓陵翟心中一动。
“正是新封了‘中谒者’的李斯大人!”老工匠一脸崇敬,黝黑的脸上泛着光,“大人仁义!不仅工钱给得足,坊里还专门请了医师坐堂!
前几日我家娃儿发热,眼看就要不行了,就是坊里的医师一副汤药救回来的,药钱都没收!这可是救命的大恩啊!”
他又神秘地压低声音:“而且,咱们相里师,正在帮大人研制一种宝贝,听说是能让天下人都读得起书的东西!”
相里师!
邓陵禹和邓陵翟对视一眼,心头巨震。
就在此时,工坊内部走出几人,为首的正是他们曾打过交道的相里岳!
他依旧是那身朴素的墨者装束,但精神矍铄,步履生风,正与几名管事指着一张外人看不懂的图纸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眉宇间满是自信。
三人默然退走,在咸阳城找了一家偏僻的小客舍住下。
一关上房门,邓陵翟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被困的野兽在狭小的房间内踱步,低吼道:
“叛徒!相里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忘了‘非攻’的教诲,忘了‘助弱扶危’的使命!竟然心甘情愿为李斯这等暴秦鹰犬、不义之人效力!”
“师弟,稍安勿躁。”邓陵禹眉头紧锁,心情同样复杂,
“其行可疑,其果似善。让贫者得医,让劳者有食,还有那个……让天下人读书之物……如果能造出来,这确也符合我墨家‘利天下’之旨。只是……他行事如此诡秘,我……我看不透。”
以暴秦之力,行兼爱之事?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悖论。
“与虎谋皮,焉有善终!”邓陵翟斩钉截铁地说道,“李斯此人,以强权逼迫韩国割地,乃是不义之人!相里岳助他,便是助纣为虐!”
“够了。”
一直枯坐着的邓陵子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
“争辩无用。”他看着两位师弟,声音沙哑而有力,“那些奇怪的工坊,那些匠人,以及相里岳……都指向了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效力的李斯身上。”
“老夫要亲自会会这个李斯。”
邓陵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要亲眼看看,他所行的‘道’,究竟是足以改变墨家、改变天下的经世济民之学,还是……包藏祸心、蛊惑人心的弥天大谎!”
而此刻在咸阳西市,人声鼎沸,鱼龙混杂。
冬儿正坐在一家不起眼的茶肆二楼雅间,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此人是赵太后一系在宫外豢养的情报头目,人称“杜伯”。
“姑娘,能查到的,都在这里了。”杜伯将一份写在竹简上的简报恭敬地推了过去,语气中带着一丝为难,“李斯此人,自入秦以来,行事轨迹清晰可循,并无太多隐秘。”
冬儿展开布帛,快速扫过。
上面记录的,无非是李斯出身楚国上蔡,师从荀卿;在下塬里村崭露头角,献策除鼠患、退戎蛮;后得郑国引荐,在郑国渠工地立下大功,解决了泥沙与疫情两大难题;继而出使韩国,以雷霆手段逼迫韩王割让十三城。如今官拜“中谒者”,爵至“公乘”,受大王与相邦吕不韦器重……
这些都是通过官方渠道就能汇总的“明面”信息,太后早已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府上的情况呢?与夏太后、蒙氏、以及相邦府的关系呢?”冬儿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失望,“太后想知道的,是这些官面上看不到的东西。”
杜伯额头渗出细汗,苦笑道:“姑娘明鉴,李斯府邸守卫森严,寻常探子根本无法近身。至于他与朝中重臣的私下往来,更是讳莫如深……”
冬儿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查了这么久,结果还是这些消息。她几乎可以想象,回去之后,太后那张失望又夹杂着怒气的脸。
就在她心中烦闷,准备起身离去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一名杜伯的手下快步走入,附耳低语了几句。
杜伯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他看了一眼冬儿,欲言又止。
“何事?”冬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这个……”杜伯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禀报,“方才下面的人来报,有个名叫嫪毐的人,托人传话,说他手中有关于李斯大人的‘特殊’消息。”
“嫪毐?”冬儿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无所获。显然,这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特殊”消息?冬儿的第一反应便是江湖骗子想借机攀附权贵。
她冷哼一声,正要挥手让杜伯打发掉此人。
“他还提了一个要求。”杜伯连忙补充道,“他说,这个消息事关重大,只能……只能亲口对‘真正能做主’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