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吕氏春秋·义兵篇》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相邦吕不韦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享受着这由他一手导演的震撼。
然而,御座之上的嬴政,内心却掀起了真正的惊涛骇浪!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王座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别人看到的是《吕氏春秋》这部巨着又添新篇,看到的是李斯辅佐相邦的文采与功绩。而他,看到的却是这六个字背后,对大秦立国之本的潜在动摇!
义兵?
何为义?不杀降者?不扰平民?不毁乡邑?
这与商君所立下的“耕战之法”核心:“利出一孔,其国无敌”截然不同!
秦法,以首功授爵,以杀敌为荣,将整个国家锻造成一部冰冷而高效的战争机器。正是这套法则,让秦国从西陲小邦,一步步崛起为虎狼之国。
如今,正值大秦厉兵秣马,即将东出函谷,鲸吞六国,一统天下的关键节点!李斯竟提出“义兵”之说,这无异于要给这架全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强行加上一套名为“仁义”的枷锁!
自断臂膀!
嬴政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四个字。他并非完全反对仁义,甚至私下里曾命博士官,在修订秦吏必读的《为吏之道》时,酌情加入儒家的“孝悌”之说,以缓和律法之严苛,安抚民心。
但他深知,那是“术”,是治理天下的手段,而“耕战”才是“法”,是秦国的根基!
这个李斯……究竟是不通时务,还是存着妇人之仁?嬴政的目光变得审慎而冰冷,对李斯刚刚升起的一丝激赏,瞬间被浓重的疑虑所覆盖。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喝打破了沉寂!
“荒唐!”
左庶长王齮猛然出列,他须发戟张,老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双目圆瞪,死死盯着李斯,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竖子!安敢在此妖言惑众!”王齮的声音如同战场的金戈,充满了杀伐之气,
“‘义兵’?‘不杀降者’?老夫问你,你这是在否定武安君长平之功吗?!”
轰!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一战打断了赵国的脊梁,奠定了秦国统一的绝对优势。而王齮,当年正是武安君白起的副将!他亲历了那场血战,李斯此论,无异于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引以为傲的赫赫战功,乃是“不义之举”!
“王将军所言极是!”
“武安君乃我大秦军神,其功绩岂容一黄口小儿置喙!”
“此等言论,动摇国本,惑乱军心,当严惩不贷!”
军方将领们群情激奋,纷纷出言附和。吕不韦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他没想到王齮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竟直接将此事上升到否定白起功绩的高度。
一时间,李斯成了众矢之的,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然而,李斯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无数愤怒与质疑的目光聚焦于身。待殿中声浪稍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王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敢问王将军,为将者,战为杀人,还是为胜?
王齮一愣,下意识喝道:“自然是为胜!”
李斯微微颔首,再问:“敢问王将军,为王者,胜为得地,还是为得天下?”
王齮被问得一滞,憋着气道:“胜,自然是为了大王一统天下!”
“善!”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既然是为得天下,那便不是一城一地之得失,亦非一场战役之杀伐!斯今日所论,非为否定武安君之功,恰恰是为了阐明,大秦欲取天下,当行何等王道!”
他环视大殿,目光最终落在御座之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跨越了时空,看到了历史的脉络。
“诸位可曾想过,我等正身处何等时局?正如昔日之‘商周之变’!”
“商周之变?”群臣愕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扯到数百年前的旧事。
李斯却不管不顾,自顾自地道来:“殷商之制,以血为祀,以人为牲。一次祭典,动辄献祭百千羌人、牛羊,以求鬼神庇佑。然其旧俗愈演愈烈,竟至用自家之臣仆,乃至敌对之邦国贵族为牲!商纣王不过是将这套血腥旧俗推至极致,最终才致天下离心,诸侯共伐。
及至武王伐纣,纣王兵败,于鹿台自焚,意在以己身为最贵重之祭品,沟通鬼神,求天降神罚于周!
武王见此,大为惊恐,亦欲以商人之道还治其身,屠戮商之遗民,以更盛大之祭祀,告慰上天,压制商之鬼神!”
故事讲到这里,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的秘辛所吸引。
李斯话锋一转,声音中充满了敬意:“此时,周公旦挺身而出,劝阻武王。他筑坛祭天,祷告言:‘若周德不配,天其降罚于旦一身!’言毕,安然无恙。
周公乃告武王与天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上天所佑者,非杀伐,而是仁德!故而,周不当效仿商之旧俗,而应开创全新之礼法。于是,废人殉,制礼作乐,教化万民,终得八百年天下!”
说到这里,李斯猛然转身,对着嬴政深深一揖,声震殿宇!
“大王!今日之秦,正如昔日之周!此,便是‘周秦之变’!”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积蓄了雷霆万钧之力,然后一字一顿地迸发而出:
“周公以‘德’代‘祭’,是为定礼,以安天下之心,方有八百年天下。
今日大秦,欲一天下,便当以‘义’正‘战’,是为立法,以收天下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