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甘罗乘坐的轺车在上将军蒙骜的府邸前停稳,他整了整衣冠,步履从容地走了进去。
大厅之内,上将军蒙骜与长子蒙武早已等候多时。
“上将军,蒙武将军。”甘罗虽年少,但久在吕不韦身边,气度沉稳,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甘罗小先生,不必多礼。”蒙骜声音洪亮如钟,他虽年事已高,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松,一双虎目精光四射,“相邦可是有了回复?”
蒙武亦在一旁抱拳示意,眼神中满是期待。李斯在朝堂上的“周秦宏论”,连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都听得心潮澎湃,若能将此等人才纳为蒙氏之婿,对家族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甘罗微微一笑,将吕不韦教他的话术娓娓道来:“回禀上将军,相邦大人对李斯与贵府结好一事,乐见其成。他言,蒙氏一门忠烈,为大秦砥柱;李斯乃旷世之才,为国之栋梁。此二者若能联姻,实乃天作之合,国之幸事。”
听到这里,蒙骜与蒙武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相邦既已首肯,此事便算定下!”蒙武性子急,当即喜道。
蒙骜捋着花白的胡须,哈哈大笑:“相邦深明大义!”
然而,甘罗话锋一转,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只是……相邦亦有言,《吕氏春秋》乃国之大典,关乎大秦万世基业,如今正值编撰关键之时,李斯身为总纂,实难分心。相邦的意思是,待书成之日,李斯功成名就,届时再为他与府上小姐完婚,方为两全其美。”
蒙骜闻言,更是大喜。待《吕氏春秋》编成,李斯必将再获封赏,到那时,他蒙家的孙女婿地位将更加尊崇。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蒙骜抚掌大笑,“我蒙氏等得起!相邦考虑得周全!”
谈妥此事,蒙骜心情极佳,又与甘罗闲叙了几句,便命蒙武亲自送客。甘罗此行目的达成,言辞恭敬地告辞离去。
望着甘罗远去的背影,蒙骜脸上的笑容不减,对蒙武道:“武儿,去,到后院把这桩喜事告诉瑶儿。大父已为她定下了一门绝佳的亲事。”
“是,父亲!”蒙武同样喜不自胜,作为父亲,能为女儿觅得如此良婿,他亦感到无比自豪,快步走向内宅。
窗边,一名少女静静地坐着。她并未着寻常贵女的繁复衣裙,仅一袭利落的浅色素衣,长发也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地束着,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显其心不在焉。她便是蒙武之女,蒙瑶。
自那日私会事败,被父亲派人强行带回,她的世界便褪去了所有色彩。惊惧、担忧、心碎……当听闻嫪毐险些……她更是肝肠寸断。
期间她曾冒险去寻嫪毐,却被他拒之门外,只得到一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的冷酷传话,彻底心死。
这些时日,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的,除了嫪毐的身影,便是那个为他们牵线搭桥之人,李斯。
她在回咸阳后,鼓起勇气拜托这位在晋阳有过一面之缘的才俊,最终促成了那次致命的相会。
她不恨李斯,甚至曾感激他。可如今,每当想起他,心中便五味杂陈。
“瑶儿!为父有大喜事要告诉你!”
门外,蒙武的声音洪亮如钟。
蒙瑶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神里好不容易才聚起一丝光亮,望向大步流星走进来的父亲。
“父亲……”她的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
“哈哈,看我儿这无精打采的模样!”蒙武满面红光。他走到女儿面前,兴奋地宣布:
“为父今日带来一桩天大的喜事,定能让你一扫愁云!”
蒙瑶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蒙武清了清嗓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大父已为你定下了一门绝好的亲事!对方,就是如今名满咸阳,深得相邦与大王器重的中谒者,李斯!相邦大人已经亲口应允,待《吕氏春秋》修成,便为你们主婚!”
听闻“李斯”这两个字,蒙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瞳孔在一瞬间猛地缩紧,一股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席卷了她。
李斯……
那个为她和嫪毐牵线的人。那个知晓她所有秘密的人。那个一手将她推向嫪毐,看着她坠入深渊的人。
现在,父亲竟要她嫁给他?
这哪里是什么喜事?这是何等残忍的嘲讽!让她嫁给那个亲手缔造了她悲剧的“媒人”?
蒙武见她呆住,还以为她是喜不自胜,更是得意:“如何?李斯此人,才学谋略,皆是当世人杰,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为父与大父为你寻得如此佳婿,你当欣喜才是!”
“欣喜?”蒙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冬日的寒冰,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凄厉的冷笑,“父亲,您是要女儿……嫁给此人?”
她特意加重了“此人”二字,充满了疏离与极致的嘲讽。
“放肆!”蒙武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斯才学人品俱是上上之选,有何不妥?”
“他配不上我,我也配不上他。”蒙瑶缓缓站起身,那股属于将门之女的倔强与刚烈,在这一刻从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烧起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父亲,这门亲事,女儿不应。”
“你……你反了不成!”蒙武勃然大怒,父亲的威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然而,蒙瑶的动作比他的怒火更快。她转身走到妆台前,神情冷静得可怕。在蒙武惊骇的目光中,她从暗格中“呛啷”一声,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防身短匕!
“你要作甚!”蒙武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就要上前。
蒙瑶却看也不看他,反手握住匕首,左手抓起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没有丝毫犹豫,快如闪电地一割!
“唰!”
一声轻响,一束乌黑亮丽的青丝应声而断,飘然落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断发,即为不孝,亦是决裂。
蒙瑶手持短匕,昂首挺立,泪水终于在倔强的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逼退。她望着惊怒交加的父亲,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响彻楼阁:
“我蒙瑶今日在此断发,以证心迹!此生此心,已有所属。若嫁李斯,如同此发,身心俱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