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不给她思考的时间,走回案几前,在那张被嬴卿的笔墨染了一道的草木纸旁,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案几上画了起来。
“我们不应再执着于‘三分损益’的自然比率,而应以‘人’为本,以‘用’为先。将从黄钟到清黄钟这一个完美的八度音程,像切分土地一样,精准地、均匀地,切分成十二个完全相等的部分!”
“如此一来,‘律吕之隙’将不复存在!十二个音,每一个都拥有同等的地位,如十二位将军,皆可独当一面,又可完美协同!任何一个音都可以成为主音,乐曲可以在十二个调式之间自由转换,而绝无不谐之感!”
“这……”嬴卿彻底被这闻所未闻的理论震慑住了。均匀切分?这是何等大胆、何等离经叛道的想法!这完全否定了音律源于“自然”的根本!
“空谈!”她强自镇定,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你说的简单!如何‘均分’?这世间万物,岂有能量尺去丈量声音高低不成?!”
李斯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诚然,此法计算之繁,远超‘三分损益’。但,我已有腹稿。”
他走到嬴卿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仅如此。在这‘均谐之术’的基础上,我还悟出了一种全新的奏乐之法。”
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们为何总是一次只弹一个音?为何‘宫’、‘角’、‘徵’三音,不能同时响起,化作一个更丰满、更雄浑的‘大音’?”
说着,他竟大胆地伸出手,覆在了嬴卿放在琴弦上的玉手上,引导着她的手指,在“清角”琴上同时按下了三个音。
“铮——!!!”
一声无比和谐、饱满、辉煌的和弦之音,骤然在书房中爆开!
这声音,与他们听过的一切单音都不同!它不是流水,而是江海!不是独木,而是森林!
那丰富的层次感和强大的冲击力,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头皮一麻,一股战栗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嬴卿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能感觉到李斯手掌传来的温度,更能感觉到那三个音符同时震动琴弦所产生的、前所未有的共鸣!
这共鸣通过琴身,传到她的指尖、手臂,乃至整个灵魂!
“此……此为何物?”她的声音干涩无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斯缓缓收回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来自两千年后文明的、神只般的光芒。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王女,用一种足以载入史册的语气,轻声宣告:
“此为,‘和声’。”
“众音共和,方为大吕。一音独鸣,只是独唱。天下万民,若能同心同德,方为大秦盛世。乐理,亦然。”
“嬴公子,现在,你还觉得我的‘乐理’,是哗众取宠的空谈么?”
嬴卿呆呆地看着案几上的琴,又看看李斯,再看看那张等待她落笔的草木纸。
她的世界观,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被这个男人碾碎,重塑,然后推开了一扇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宏伟大门。
什么骄傲,什么赌约,什么羞辱……在“律吕之隙”、“均谐之术”、“和声”这些石破天惊的概念面前,都变得渺小如尘埃。
她,一个自诩为乐道巅峰的宗师,此刻,却像一个刚刚启蒙的学童,面对着一片无垠的星海,激动得浑身颤抖。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那双曾迸射出寒芒的凤目,此刻只剩下一种火焰,那是求知的烈焰,是见到大道的狂喜!
她重新拿起笔,这一次,手腕无比沉稳。
“李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郑重无比。
“将你所思所想,一字不漏,尽数道来。”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此法可成,这《古乐篇》,将不再是《吕氏春秋》之一章。”
“它,将是我大秦的……新声!”
而此刻在咸阳西市市集一角的茶肆雅间。
冬儿端坐于席上,她秀眉头微蹙,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窗外一个卖陶翁的货郎,心中却是一片焦灼。
太后赵姬的旨意已下达数日,
“查清李斯的一切”,这六个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烫着她的心。
然而李斯那座府邸,看似寻常,实则守备森严。那个叫庸虎的门客,一双眼睛像鹰隼,任何陌生的面孔在街对面多停留片刻,都会被他警惕的目光锁定。派去的几个游侠儿,连府墙的影子都没摸到,就无功而返。
“吱呀......”
雅间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嫪毐。他今日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细麻布长衫,敛去了平日的张扬,唯有那双眼眸,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神采。
他先是自顾自地在冬儿对面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凉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这茶,火候过了。”他放下茶杯,才抬眼看向冬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冬儿姐姐心神不宁,连带着这茶水也失了本味。”
冬儿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径直问道:“可有进展?太后那边,不会给我们太多时日。”
“欲速则不达。”嫪毐伸出手指,轻轻叩击着漆案。
“高墙难越,硬闯是为不智。但再细密的锦缎,也总有那么一根线头是松的。”
冬儿眼神一凝:“你找到了?”
“李府中,有一侍女,名张市,颇受信重。”嫪毐不答反问。
冬儿颔首:“有所耳闻,乃晋阳张氏所赠,聪慧伶俐。”
“正是。张市聪慧,难以为我所用。但她身边,有一个贴身侍婢,唤作翠儿。”嫪毐的语调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
“此女出身贫寒,每日所见,不过是主母的脸色与府中的规矩。她的世界很小,所以,一丝光亮便足以让她目眩。”
冬儿瞬间明白了七八分,静待他的下文。
“我并未做什么。”嫪毐摊开手,神情坦然,
“只是在市集采买时,‘无意’中替她解了一次围,称赞了她挑选布料的眼光,说她的手虽因劳作而粗糙,却比许多养尊处优的贵女之手更为灵巧。
我告诉她,有些人虽生为尘泥,却有珠玉之质,只待有心人拾取。”
他只是精准地给予了那个小侍女最稀缺的东西,看见与认可。这比任何财物的收买都更为致命。
“这几日,那丫头已将我引为知己。”嫪毐端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
“她所知不多,皆是些后宅琐事。但拼凑起来,却颇为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