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负手立于书房窗前,目光穿过庭院,仿佛在审视一场天下棋局般的对弈。
甘罗侍立一旁,静待相邦的思绪沉淀。许久,他才轻声开口:
“义父,李斯此计,以‘义’为矛,以‘利’为盾,更设‘军正’一职,将空泛的‘义兵’之论,化为自己手中的实权,确是经天纬地之才。只是……”
吕不韦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只是,他对我‘吴起杀妻求将’之喻,充耳不闻,是么?
甘罗躬身道:“是。李斯何其聪敏,绝无可能不解其意。他此番作态,是刻意回避,亦或胸中另有沟壑,甘罗不敢妄断。”
吕不韦终于转过身,嘴角噙着一抹洞察世事的微笑。
他踱步回到主位坐下,示意甘罗也坐。“甘罗,你还是未能尽窥此人之心。”
他端起温热的茶盏,动作不疾不徐,声音里透着绝对的自信:
“真正顶尖的智法之士,从不急于回应上方的试探。他若当场应诺,是为愚忠,失了风骨,亦显得凉薄。他若出言辩驳,是为愚直,逆了上意,更显不智。
他这般‘听不懂’,反而是最聪明的做法。这是在告诉我,他李斯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棋子,他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足以说服他自己的理由。”
甘罗若有所思,但忧虑未减:“可如今,大王对李斯愈发看重,宫中王女季姑嬴卿又借《古乐篇》之名,与他过从甚密。若大王动了赐婚的心思……”
“无妨。”吕不韦轻笑一声,笑声中满是运筹帷幄的从容。
“王女嬴卿,于李斯而言,是‘名’,更是‘缰’。娶王女,看似一步登天,实则是将自己的脖颈,套上了王权的缰绳。
从此,他不再是李斯,而是王的家臣,他的才华和抱负,都必须服务于王室的喜怒,再无施展的余地。”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甘罗:
“但娥蓉,于他而言,是‘实’,更是‘翼’。娶娥蓉,他得到的,不是本相的庇护,而是与我吕氏融为一体,成为这棵大树最重要的新枝。
他将获得独立的财源、自成一体的人脉、以及在朝堂上与我互为犄角的地位!我给他的,不是让他依附于我,而是让他拥有与我并肩的资格。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一个是登天之梯,梯由人控。一个是万里之船,凭他远航。”
吕不韦断言,“李斯那样的聪明人,分得清‘工具’与‘伙伴’的区别。”
甘罗心悦诚服,但他还是点出了那个绕不开的死结:
“相邦所言极是。可……他那位上蔡发妻,终究是横亘眼前的一道坎。按《秦律》与周礼,‘妻不下堂,妾不登堂’。强令其‘妻为妾’,不仅有违礼法,更会成为李斯德行上的污点,授人以柄。届时,恐怕……”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甘罗能看到这一层,足见其心思之缜密。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本相自然想到了。”吕不韦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对付聪明人,不能用强硬的手段。要让他自己砍断自己的退路,而且还要让他觉得,这把刀是他自己非拔不可的。”
甘罗心中一凛,洗耳恭听。
“暗示,我已经给过了。既然他选择‘听不懂’,那本相便为他揭开一幕他不得不‘看懂’的现实。”吕不韦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你即刻去办一件事。”他看着甘罗,缓缓说道,
“七日后,本相要在相邦府设宴,为即将出征魏国的上将军蒙骜及诸位将帅饯行。此次家宴,规格要高,礼仪要足。最重要的一条……
他刻意停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遍邀诸位将帅偕其正妻同来赴宴。”
甘罗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那“捧杀”之计,但看相邦的神情,又觉得不止于此。
吕不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以为,本相是要让她当众出丑?不,那太低劣了,只会让李斯觉得本相在逼他。本相要的,是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家’,已经成为了他政敌的‘武器’。”
“一场宴会,满座公卿贵妇,觥筹交错间,传递的是信息,缔结的是联盟,巩固的是家族的利益。
蒙骜的夫人能为他笼络军心,王翦的夫人能探听到朝堂的风向。她们,是丈夫的眼睛和耳朵,是他们权力的延伸。”
“而他那位上蔡夫人呢?”吕不韦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怜悯,
“她什么都不用做错,她只要坐在那里,她的格格不入,她的沉默、她对一切的茫然无知,本身就是在宣告李斯的根基是何等浅薄!”
“这不是饯行宴,而是一面镜子。本相要让李斯在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自己最大的破绽!”
“请柬要用相邦府最正式的名帖,由你亲自送去。”吕不韦继续布置,“请柬上,明明白白地写上:‘敬请李公乘携正妻纪氏莅临’。这是把选择权交给他。”
“送完请柬后,你再去办第二件事。”吕不韦的眼中闪烁着棋手的光芒,
“去查,楚国上蔡那边,他那位发妻的族亲,最近有谁想借他在秦国的势谋利的。这种事,一定有。把证据,悄悄地备好。”
“宴会前一日,本相会亲自登门拜访。我不会提娥蓉半个字,只会以长辈的身份,‘忧心忡忡’地将那些证据摆在他面前,‘提醒’他,他的政敌,比如韩系宗室那几位重臣,已经开始从他的‘后院’着手,寻找攻击他的把柄了。”
“我会告诉他,家事不修,何以安天下?”
甘罗彻底拜服,只觉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头顶。
杀人诛心!
相邦此计,根本不是在逼李斯抛弃妻子,而是在“帮助”李斯认清一个残酷的现实:他的妻子,连同她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卑微的过去,已经从一个无足轻重的情感牵绊,质变成了他政治生涯中一个致命的、随时可能被引爆的风险。
吕不韦不是给他一把刀,强迫他去杀人。
他是让李斯自己发现,他身上有一处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若不亲手剜去,他整个人都会被拖入深渊。而吕不韦和他的女儿娥蓉,则是那唯一的、能治愈他的良药。
“届时,他会如何‘整顿家风’,以绝后患,来回应本相的这份‘厚爱’……
本相,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