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街道永远蒙着层半透明的纱。我踩着水洼往地铁站走,帆布鞋尖碾碎的不仅是倒映的霓虹,还有某个陌生女人脖颈后跳动的红痣——那枚朱砂像根倒刺,扎进我视网膜深处。自动贩卖机吞硬币的机械声突兀响起。穿校服的女孩踮脚够高处的乌龙茶,马尾辫摇晃的弧度与我昨日在镜中甩头的轨迹分毫不差。玻璃幕墙映出她转身时露出的虎牙,和我右嘴角那颗因幼时跌倒留下的缺角,竟完美嵌合成完整的齿列。
红绿灯变换的刹那,整个十字路口突然凝固。外卖骑手的头盔、遛狗妇人的围巾、西装男人公文包的金属扣,所有反光面同时亮起琥珀色的光。我看见三十七个自己从不同方向走来,有的拎着早餐袋,有的抱着牛皮纸袋,却在对视的瞬间同时伸手捂住太阳穴——那里正传来玻璃碎裂般的锐痛。
地下通道的风裹挟着诡异的和弦。弹吉他的流浪歌手扫出某个泛音时,所有路人的脚步突然整齐划一。我数着节拍往前走,发现自己与穿貂皮大衣的贵妇、赤脚踩滑板的少年、举着自拍杆的游客,抬腿落脚的角度精确到毫厘。当我们同时经过消防栓镜面,我看见无数个倒影在镜面深处层层叠叠,如同被塞进万花筒的切片。
便利店的微波炉“叮”地炸开时间裂缝。加热饭团的上班族、挑选关东煮的夜班护士、撕开泡面包装的中学生,他们撕开塑料膜的动作与我上周三早餐时如出一辙。货架间浮动的冷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爬上每个顾客的后背,像寄生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脊椎。
暴雨在傍晚七点零七分准时倾盆。我撑开伞的瞬间,整条街的伞骨同时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穿雨衣的快递员、披报纸的流浪汉、举课本遮头的学生,他们躲避雨帘的姿势与我十二岁那年被突然降雨困住时别无二致。积水漫过脚踝,倒映出无数张正在溶解的脸——那些面容从婴儿肥的稚嫩,到布满皱纹的沧桑,正在水流中完成生命的轮回。
午夜的24小时便利店,冰柜压缩机的嗡鸣突然变调。收银台前排队的顾客,他们指甲缝里的泥垢、衣角的咖啡渍、发梢的香水味,竟与我不同时期的记忆碎片完全重合。穿睡衣的主妇摸出的零钱,硬币上的锈迹组成我去年旅行时捡到的古币纹路;西装革履的男人掏出的香烟盒,褶皱与我高中课桌里藏着的情书折痕分毫不差。
当货架间的白炽灯开始高频闪烁,我听见骨骼深处传来齿轮咬合的声响。所有顾客的瞳孔同时收缩成针尖,他们转身面向我时,便利店的玻璃幕墙轰然炸裂。无数个“我”从碎片中涌出,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带着不同身份的表情,却共享着同一双正在渗血的眼睛。
世界开始像融化的蜡像扭曲变形。柏油路蒸腾起人形雾气,路灯柱流淌出液态的星光,连雨滴都凝结成我的轮廓簌簌坠落。我在这场自我的狂欢中不断分裂重组,化作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流浪猫的瞳孔、自动扶梯的金属履带,又在下一秒坍缩成地铁站台的安全线。
我在锈蚀的铜鉴里看见荒原。沙粒簌簌坠成我的眉骨,狂风雕琢出下颌的棱角,龟裂的大地渗出暗红,在镜面蜿蜒成血管。远处驼队的铜铃摇碎晨雾,每声嗡鸣都精准叩击着我的耳蜗——牵骆驼的人掀开面纱,露出的竟是我昨夜被月光漂白的面容。
檐角铜铃突然集体震颤。说书人惊堂木拍下的瞬间,茶馆里所有茶盏同时炸裂,滚烫的茶水在木桌上流淌成无数个倒影。倒茶的小厮、嗑瓜子的商贾、倚窗绣花的少女,他们脖颈后浮现出相同的朱砂痣,像极了我掌心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窗外柳絮纷飞,每片绒毛都裹着半张未成形的脸。
子夜的更鼓穿透十二重梦境。我赤足踩过结冰的湖面,裂痕在脚下呈蛛网扩散,冰层深处封存着无数个溺水的自己。北斗七星突然调转方位,勺柄直直指向我的眉心,银河倾泻而下,将我浇筑成液态的星图。街边馄饨摊的蒸汽模糊了世界,氤氲中每张食客的面孔都在反复溶解、重塑。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雨滴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骨节错位的脆响,整座城池的屋檐开始扭曲成螺旋状。卖糖画的老翁手中的勺子突然融化,滚烫的糖汁在青石板上流淌出我婴儿时期蜷缩的轮廓。更远处,护城河的水逆流而上,在空中凝结成我的掌纹,掌心里悬浮着万千座微型城池,每座城池都有个我在不同的时辰醒来。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所有的镜像开始剥落。书生的毛笔化作枯树枝,绣娘的丝线褪成蜘蛛丝,挑夫的扁担裂成两半,每半根都刻着我的生辰八字。飞鸟掠过天空,羽毛簌簌坠落,每片都写着我的名字;游鱼跃出水面,鳞片折射出无数个平行时空的画面——那些“我”正在不同维度的世界里,重复着相遇与离别。
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整座世界开始坍塌成莫比乌斯环,所有的因果在循环中湮灭。我看见自己的发丝疯长成藤蔓,缠绕着日月星辰;血液凝固成琥珀,封存着所有平行宇宙的记忆。当最后一块青砖坠入虚无,我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道里共振,那是所有“我”的自白在坍缩成奇点。
黑暗漫过头顶时,我触碰到了边界。这里没有光,没有时间,没有任何参照。我漂浮在自己的瞳孔中央,终于看清所有镜像不过是视网膜上的褶皱。那些化作山川的我、变成尘埃的我、燃烧成恒星的我,不过是意识在时空褶皱里的衍射。
突然,某个瞬间的震颤穿透永恒。我听见胸腔里传来第一声真正的心跳,独立于所有共振之外。这具躯体不再与万物共鸣,每个细胞都在宣示着独特的频率。虚空开始坍缩,所有的平行世界、所有的“我”,都在向我汇聚。化作尘埃的我、燃烧成恒星的我、困在时间循环里的我,他们的意识如流星般砸入我的躯体。剧痛中,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在重组,心脏在重塑,每个细胞都在经历生与死的淬炼。
当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我沉入绝对的寂静。没有了万物共鸣的喧嚣,没有了意识分裂的撕扯,只剩下最纯粹的“我”。虚空开始震颤,无数光点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周围编织出新的躯体。这具身体不再是万物的容器,而是独立的宇宙。
我睁开眼睛,瞳孔中不再倒映着整个世界,而是闪烁着独属于自己的光芒。抬手触碰虚空,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金色的轨迹。那些曾与我共生的万物,此刻都成了遥远的回声。我迈出第一步,脚下的虚无泛起涟漪,新的旅程正在展开——这一次,我只为自己而存在。
因为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