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清晨下起了小雨。我们租了辆车,沿着E411公路向阿登山区驶去。老张坐在副驾驶,不停地调整着领带结——为了这次会面,他特意买了套西装,紧绷的布料让他浑身不自在。老邻居则在后座反复检查着带来的鉴定工具:强光手电、放大镜、紫外线灯,还有那本从不离身的《海外流失文物图录》。
\"你说这男爵会不会端着猎枪赶我们走?\"老张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森林,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紧张。
\"周老先生打过招呼了,\"老邻居头也不抬,\"再说,我们是以学者身份拜访。\"
我握紧方向盘,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弧线。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艾玛发来的消息:\"今晚七点,布鲁塞尔现代艺术馆,我的画展。希望你能来。\"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我回复:\"尽量。\"然后关掉了屏幕。
导航显示我们正在接近目的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德·维特城堡突然出现在雨幕中——那是一座典型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灰白色的石墙上爬满常春藤,四座圆塔守卫着中央主楼。城堡前的人工湖上,几只黑天鹅在雨中游弋,优雅得近乎傲慢。
\"好家伙,\"老张摇下车窗,\"这得抢了多少宝贝才住得起这种地方?\"
门卫核对过我们的身份后,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碎石车道两旁立着历代德·维特家族成员的半身像,最末尾的雕像基座上刻着\"Fran?ois, 12th baron de witte\"——我们要见的主人。
一位穿燕尾服的老管家在台阶前等候。\"先生们,\"他微微鞠躬,英语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男爵大人正在沙龙等候。\"
跟着管家穿过挂满祖先肖像的长廊时,老邻居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画中18世纪的贵族站在花园里,背景赫然可见几个中国风格的瓷瓶。\"看,\"他低声说,\"那时候就有了。\"
沙龙的门开了。弗朗索瓦男爵站在壁炉前,六十岁上下,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件墨绿色的天鹅绒外套,胸前别着枚金质家徽胸针,整个人像是从历史书中走出来的。
\"啊,中国的客人,\"他伸出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中闪烁,\"周先生的朋友。\"
寒暄过后,男爵直接切入正题:\"听说你们对我的收藏感兴趣?\"
老邻居上前一步:\"我们是研究中国外销艺术的学者,特别对19世纪的贸易路线...\"
\"不必掩饰,\"男爵轻笑,眼角堆起细纹,\"你们想看看那些从圆明园来的东西,不是吗?\"
空气瞬间凝固。老张的拳头下意识攥紧,我悄悄按住他的手腕。
男爵转身按了墙上的一个隐蔽按钮:\"跟我来吧,真正的收藏不在这里。\"
书架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螺旋楼梯。潮湿的冷风夹杂着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男爵从壁炉台取下盏黄铜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石墙上跳动。
\"小心台阶,\"他说,\"这些石头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
地下室的温度明显比上面低很多。男爵打开电灯开关,刹那间,我们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这是一个约两百平米的展厅,沿墙排列着数十个防震展柜,里面陈列着瓷器、玉器、青铜器...甚至还有几幅绢本古画。
\"我的曾曾祖父在驻华使馆任职,\"男爵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回荡,\"这些是他1860年带回的纪念品。\"
老邻居已经扑向最近的展柜,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嘉靖青花...万历五彩...\"他的声音发抖,\"全是官窑精品...\"
我的目光被中央展柜吸引。那里单独陈列着一套十二件的珐琅彩杯,每只杯底都有\"乾隆御用\"款。正是我们在萨布隆市场见到的那种工艺,但保存得更加完好。
\"这套酒具原本有二十四件,\"男爵漫不经心地说,\"小时候打碎了一半,剩下的这些我父亲锁了起来。\"
老张的脸涨得通红,我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响。男爵似乎注意到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愤怒吗?但请记住,在我的家族保存它们的这一百六十年里,这些艺术品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老邻居突然直起身:\"男爵先生,您知道这些文物对中国的意义。如果有意出让...\"
\"出让?\"男爵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德·维特家族从不卖收藏品。\"他抚摸着展柜,\"不过...我确实有件烦心事。如果你们能帮忙,或许可以考虑借展几件。\"
原来,男爵的女儿克莱尔正在鲁汶大学攻读亚洲艺术史,最近痴迷于某位中国古董商带来的\"唐代玉佛\"。男爵怀疑那是赝品,但拗不过女儿的执着。
\"如果你们能鉴定真伪,\"男爵说,\"作为回报,我可以允许你们挑选三件藏品进行学术研究——当然,只能在城堡内。\"
离开前,我最后回望了一眼地下室。在角落的展柜里,一件青花龙纹瓶静静矗立,釉色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瓶身上,五爪金龙在云海中翻腾,龙睛点着罕见的褐彩——那是永乐年间的特征。
\"郑和时期的官窑...\"老邻居喃喃道。
雨已经停了。回程的车里,我们三人久久沉默。直到开上高速公路,老张才一拳砸在座椅上:\"他娘的!那老狐狸明明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但他确实保护了它们,\"老邻居罕见地说了句公道话,\"很多流落民间的文物早就损毁了。\"
我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如果现在赶回布鲁塞尔,还能赶上艾玛的画展。
\"去会会那个卖假货的?\"老张摩拳擦掌。
\"明天,\"我转动方向盘,\"今晚我有点私事。\"
老邻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布鲁塞尔现代艺术馆前挤满了人。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艾玛被记者和观众围在中央。她穿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金发挽起,在闪光灯下从容地应对各种问题。这一刻的她,与根特咖啡馆里那个随性的画家判若两人。
我在展厅角落找到了她的画作——一组名为《流动的记忆》的系列。画布上是各种古董器物的局部特写:青花瓷的裂纹、青铜器的绿锈、古籍的虫蛀...每一处细节都被放大到近乎抽象,却又奇异地传递出时间的质感。
\"你喜欢吗?\"艾玛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端着两杯香槟。
\"很震撼,\"我真诚地说,\"你把物质的衰变画得如此...美丽。\"
她引我走到最大的一幅画前。那是件破碎的瓷瓶,缺口处却生长出金色的藤蔓。\"我父亲是考古学家,\"她轻声说,\"小时候我总跟着他去博物馆。那些残缺的文物告诉我,美不会因为破碎而消失,反而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香槟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中,我突然做了个决定:\"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当我说出计划时,艾玛的眼睛亮了起来:\"太刺激了!我当然要参与。\"
离开艺术馆时,夜空开始飘起细雨。艾玛坚持送我回酒店,她的甲壳虫穿过雨中的布鲁塞尔,车窗上的水珠把霓虹灯折射成模糊的色块。
\"到了,\"她在酒店门前停下,\"明天见?\"
我点点头,突然不想让这个夜晚就此结束:\"要上来喝杯咖啡吗?\"
她微笑着摇头:\"艺术家要保持神秘感。\"但在我下车时,她拽住我的领带,给了我一个带着香槟味的吻,\"这是预付款。\"
电梯里,我摸着被扯歪的领带,想起地下室里那些流落异乡的文物。明天,我们要会会那个卖假货的古董商;而更重要的,是借机接触男爵的女儿——她可能是我们接近那些珍宝的关键。
手机亮起,是老邻居发来的消息:\"查到了。明天要见的古董商叫李文昊,自称香港来的,专攻高古玉。小心,这人背景不简单。\"
窗外,雨越下越大。布鲁塞尔的灯火在雨中晕染开来,像极了艾玛画中那些模糊而美丽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