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道路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临近夜雾边缘,这趟旅途已然接近尾声之时,奥罗拉犹豫着开口了:“想不想吃糖?”
格拉德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尽管口腔侧的疼痛尚未完全散去,但嘴比脑子快,他还是立即道:“想。”
奥罗拉动作明显地松了口气,大概是庆幸他非常好哄。随后精灵指了指在夜雾消散之处的海峡:“这里有个卖杂货的人。我们去问他买些。”
格拉德其实并不想接着他的台阶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有一刻想要叫对方觉得自己确实是很吃这哄小孩一套的人。
于是他抿了抿唇,还是顺从地跟了上去。
卖杂货的人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蓬乱,握着草扎子的手枯瘦苍老。其上草编的篷子扎满了看起来并不算好吃的糖葫芦,一个个干瘪的,垂头丧气地挨在一起。
奥罗拉问他话的时候,老人就从蓬乱的头发里抬起一只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老人家,您这里还有糖吗?我们要那种散的。”奥罗拉俯下身,颇有耐心地询问道。像是怕他听不清一样,刻意放大了声音。
对方停顿半天,才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悉悉索索地在自己的草篷子里摸索起来,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抓下来一把白色的圆形糖果。
“就是这种。”奥罗拉说,“您需要多少金币呢?”、
“……”老人沉默许久,最后像是终于发现格拉德一般,一股脑儿地全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格拉德有些迷茫地看向奥罗拉。但还没得到对方回应时,老人已经开口了:“不要。”
“……什么?”
这暗哑的嗓音着实叫格拉德心下一跳,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直觉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
“不要钱。”老人终于磕磕绊绊地把后面半句话说完,随后便把脸扭过去,再也不肯和他们说话了。
格拉德仍旧莫名,但既然对方这么说,他也不好坚持。
再者说,反正自己也不是负责给钱的那个。
奥罗拉同样对对方的反应感到迷茫,可接下来,对面的老人始终不肯再同自己搭话,甚至于闭上眼睛,仿佛是睡着了的模样。
最后他们也只能满腹狐疑地离开了。
奥罗拉告诉他:“老格林这里待了很久了。他总是有很多糖果。”
格拉德心不在焉地点头,心里开始真的盘算起什么时候可以吃到糖。
“不过他的糖果向来价钱很贵……”奥罗拉喃喃,“而且味道……”
“!!!”
格拉德突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
“味道很酸。”
奥罗拉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
格拉德算是明白对方为什么主动说要请自己吃糖。
原来都是可耻精灵的骗局。
—
科里·修一干人赶往海峡时,看到在此等候的二人时并没有多意外。
虽然格拉德看起来并不是值得结交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科里·修本人而言,他对于对方有着莫名的信赖感。
更何况在夜雾森林,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类与一个失去了自己的翅膀的精灵,活下去是异常艰难的。即便逃离了他们,二人也绝对活不久。
可是科里·修还是不受控制地松了口气,没来由的担心与紧张总归是散去了一点。
格拉德还在因为那包酸糖和奥罗拉生气,大有这辈子都不和对方说话的架势。奥罗拉倒是好脾气,一直哄到现在也没有败势,也未展现出任何的不耐来。
格拉德生气的时候和常人不同,他生气的时候和平时并没有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只是不和招惹了自己的人多说话。甚至还会别扭地刻意不去看他。
奥罗拉从未经历过如此,一时间也手足无措。最后来回保证以后不会买酸糖骗他,才勉强叫对方回心转意。
但回心转意不久后的格拉德又觉得自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和奥罗拉生气,实在小题大做,难不成他还真成了不吃糖就要闹脾气的小孩子吗?一番权衡下来顿时更加着恼了,开始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
奥罗拉并不明白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对方忽然又生起气来。回去的时候仍旧惴惴不安,最后这位精灵决定做些什么讨好一下对方。
于是在百般纠结下,奥罗拉总归是又开口向科里·修要了别的东西。
犹豫着送回地下室的时候,看到格拉德仍旧背对着大门的方向,山羊正在吃他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格拉德第一天对于它们的不客气,山羊们总是在找各种机会嚼他的头发。弄得格拉德总是气恼,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剃个干净。
奥罗拉就想了个办法,用了一圈弓箭把它们稍微分开。这样就能有效保护骑士大人脆弱的脑袋了。
但现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生气了,连奥罗拉的弓箭也不想再看到,索性躺倒在了另外一头,任由自己的头发经受摧残。
奥罗拉不由得好笑。
和格拉德认识没多久,但他总觉得对方有种奇妙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来源于对方好看破的装腔作势,来源于对方固执又偏拗的自尊心。
所以没靠近几步,就慢吞吞地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又赶走了对面的山羊,蹲下来问:“还生气?”
格拉德其实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觉得自己过于情绪化而已。刚想推搡一番就顺着台阶下,突然瞥到了奥罗拉先前放下的一盘糖浆松饼,话到嘴边一下子拐了弯:“……对。”
“松饼,吃嘛?”奥罗拉果然道。
格拉德懒得和他多矜持,立即点头:“吃。”
蛋清和牛奶的碰撞,砂糖的过度加入使得过午的阳光也变得甜腻腻起来,浓稠的金黄色顶端微焦,蛋奶的清香留于唇齿。糖浆粘稠而滚烫,甜蜜的滋味萦绕舌尖之际格拉德几乎要哭出来。
这么多天,成天吃素,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他都怀疑自己可以原地坐定成为和尚了。
好不容易能吃到甜,骑士大人觉得自己终于又一次活了过来。
“不能吃那么多。”奥罗拉适时提醒道。
格拉德顿时警惕,就想要趁着对方反悔之际赶忙多吃两口。但是这样的预判仍旧是慢了一步,手里的糖浆松饼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撤走了。
格拉德大失所望,注视着奥罗拉的目光像是死掉一样平静。
“牙。牙还没好。”奥罗拉提醒道,“你还想去看医生吗?”
“……”
格拉德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但这样平静得仿佛死过一次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
“……下次再说吧。”
“你又不喜欢吃甜的。”格拉德平静指出。
“我给肖恩吃。”奥罗拉说,真的把剩下的半盘甜松饼都给了身边嗷嗷待哺的山羊们。
眼见着自己刚才怀中的美味消失在了漆黑肮脏的羊嘴当中,格拉德觉得自己确实是死过一次了。
“……”
格拉德顿时比先前更加消沉了。
“……都说了下次。”奥罗拉找补道,慢吞吞地挨近了点,“别生气了?”
格拉德没说话,但也没动。最后还是闷闷地嗯了声。
“也不是不让你吃糖,但是你的牙都吃坏了……”奥罗拉絮絮叨叨道,察觉到对方情绪不高,立马转移话题,“……好吧,你的宝石找得怎么样了?”
转移话题的手段并不高明,但是格拉德还是抬了一点脑袋,看了他一眼。
这是愿意回话的意思。
奥罗拉顿时轻松不少。
“没找到莱斯利。”格拉德闷闷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奥罗拉听他说了一点关于信物的事情。说是家里给的珍贵宝石,丢了之后就跟着人上了这艘船上。后面找到宝石时却发现它已经碎掉了。
所以格拉德才要被迫中止寻找圣杯的旅程,而缩在这艘船上一直追着莱斯利——这位最近成为这艘船上医生的少爷。
格拉德的说法虽然有些漏洞,但大抵是完善的,一般人也不会多加怀疑。
“这样啊。”奥罗拉道。
他比格拉德还要寡闻,大多数时间也待在地下室,也不能在这件事上给予多少帮助。
“不过……你为什么一定去要找圣杯呢?”奥罗拉轻声问他,像是没有意义的呓语。
格拉德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许久后道:“这还能因为什么?找到它就能名垂青史,享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这还不够吗?”
“确实很够。”奥罗拉说,顿着眉沉吟道,“但总觉得嘛……你不是喜欢这些的人。”
格拉德倒是扑哧一下乐了。
“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
这样的问话抛出来的时候格拉德其实并没有期望过得到对方什么正经的回答。毕竟就由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浅薄人设,对方要说出自己喜欢什么,也只能往这过于浅显的表面去靠。
他到底喜欢什么,格拉德自己都不知道。
“你什么也不喜欢。”奥罗拉却突然笃定道。
格拉德猛地一怔。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奥罗拉见他的反应,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说法不大礼貌,便找补道,“正常的话,对于什么东西的在意与偏爱,嗯,可以叫作喜欢。”
“但是的话,我总觉得你,其实对于什么都不大在意。”奥罗拉说,“可能在其他人眼里看起来很值得……嗯,爱或者恨,就是投注情感的东西,你都很漠然。”
“这个世界对你来说,看起来就像……和你无关一样。”奥罗拉道,“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觉。”
格拉德却仍旧是怔怔的,并没有因为他之后的找补而从这样混沌的状态当中抽离。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精灵,又好像透过了他金黄灿烂的头发,一直要望到海的那一边去。
格拉德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评价。
而这样的评价无一例外是恶意的,是抨击于他的冷漠的。
但格拉德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觉得自己有错过。
他也许会短暂地因为什么而愧疚,而难过,但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觉得自己错过。
他唾弃曾经的自己为了维斯放弃自己所能拥有的一切,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为了深爱的人倾尽所有是错误的。
因为如今的世界对于自己来说,其实是寡淡的。
年少时的自己曾经拼命祈求过父母的关爱,但这一的期望又在一次次碰壁后化为乌有。之后的自己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得到恋人的心,但这样的愿景又在圣殿中的一道穿心剑后彻底消散。
现在他所存在的世界,对于格拉德来说,变得不再有所期冀而苍白透明了。
除了对于自己失去的那些的东西。
他对于一切都有着自己所衡量的标准,精密地计算每个人每件事能够带给自己的价值与意义。
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好的坏的都格外透明。
奥罗拉的话并不算全面。但这样的判断毕竟是建立在格拉德所能叫他窥见的苍白一面上。
也许他可以知道得再多一些呢……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刻,格拉德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任何后悔的念头。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他想要和奥罗拉坦白实情。
一切的事情,包括说出自己所有的谎。
他相信温柔的精灵不会因为他的欺骗而愤怒,只会在短暂的诧异后接受一切。
包括不完整的,残忍又恶毒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