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赫回到京城里两个月有多,七月末的天气虽然还是热,但偶尔阵阵凉风吹过,倒也凉爽舒服。
配了新的绣春刀和飞鱼服,镇抚司左使大人依然一身红色蟒袍、玉面郎君模样,看着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哪里有了变化。
他的气质比从前更冷淡,像是谁也不放在眼里,谁也不放在心上,不可一世孤傲的样子。
镇抚司的百旗官们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尽心尽力地完成左使大人交待的每一件事情,都生怕有了差池左使大人一个手起刀落,项上的脑袋会就此落地。
偶尔陆秉问起昆州的事时,沈赫会想起那人,每次想起,心还会像针刺一样疼,只是不再像刚开始的那样恨他了,多是想起两人曾经的疯狂与甜蜜,想到那个雨夜,那人那时眼里跃动的烛火,还有他紧张又带着羞涩说出那句,大人看不出来吗?贫道在…自荐枕席…
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是那样的撩人!想到这,沈赫心口像是有块石头堵得透不过气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晏雪行为什么会做出酒后迷乱的事,明明和自己在一起时是那么的意乱神迷…
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
醉了多少个夜晚沈赫记不清楚了,只要不是当值的夜晚,他不管不顾地喝得东倒西歪,然而偏偏就是醉了,脑子也清醒地记得他们曾欢好过的书房、后山与厢房。也还记得在那人手背划过写下“我心悦你”时,那人晶亮炙热的目光。
想到这些,买醉已不能让他平静,那些记忆中的欲念,勾得他在每个孤独的夜里寂寞难耐。
上怡翠楼找红棉,她腻香的脂粉味呛得他感觉胃中不断地翻滚,沈赫从此再也不踏上怡翠楼半步,引得红棉姑娘夜夜倚栏盼望,希望那俊朗的左使大人能再来与她相会一次…
沈赫以为是与晏雪行有过那么一段之后对女人没了兴趣,便转而找到了专门养小倌的南湘院,那里的小倌长得各式各样,俊俏的,温柔的,还有像女人一样妖娆的…
沈赫当夜便点了南湘院的头牌,名字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小倌长得极其的温润俊秀,没有像许多小倌那样的女气,相反像许多世家子弟般的文雅贵气风度翩翩。
沈赫点他的原因是因为他身上有种读书人的气质,和某人有些许的相似,然而当那小倌躺在他的怀里时,他想到的却是晏雪行,当初他也是这样眉眼含情的看着他,只是那人比眼前的人好看十倍不止,眼神里还有着炙热的爱恋,如此一对比,眼前的小倌变得索然无味,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
小倌耐着性子与他调.情,许久好不容易进入主题,沈赫却发现…他居然.萎了!
从此他没有再去南湘院,只在每个孤独的夜晚,喝着酒感叹:臭道士!真是害人不浅啊!害得老子寻欢作乐也寻不得了!
思而不得,也没办法转恋他人,有时沈赫真的想回去问问晏雪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相信他会这样,那个翻.墙都觉得是罪过的人怎会做出那样不堪的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让晏雪行不得不娶杨莲生他才那样说的!一定是这样!
然而他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敢回去,他怕…那些都是真的,他怕看到晏雪行与杨莲生牵着手,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而他就像一个归来的恶魔,嫉妒和仇恨会让他和那人拼得个你死我活…
他闭了闭眼,想想他离开晏雪行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日夜的煎熬中,慢慢地对晏雪行的想念远远超过仇恨,他连恨都不知道从何而起。
因为醉酒起得太晚,今日锦衣卫议事沈赫是最后一个到的,等他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往他的脸上看去,纷纷显露出不解的神色,他们不明白以前那个冷静果断的沈左使去哪里了,怎会像个莽汉一样夜夜买醉?
头实在太疼了,沈赫是用手扶着头进门的,一副酒醉初醒的样子,让陆秉见了,不禁皱起了眉头。沈赫去昆州的这一趟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很明显,这次回来后的沈左使与以前的沈左使变化太多,刚回来时,陆秉就觉得他不太对劲,经常一个人发呆,偶尔露出痛苦、恨极了的样子,偶尔又会嘴角微扬,独自欢喜,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想起什么让他牵挂的人…
陆秉叹了口气,当着众人也不好责怪他,便不再理会沈赫,看着众人开口道:“既然人都来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商议护送粮草之事吧…”
陆秉这样说,沈赫扫了一眼座上的众人才发现,几乎所有的锦衣卫都到齐了。左指挥同知陆绎,右指挥同知程前,左指挥佥事林幼堂,右指挥挥佥事李禺,镇抚使右使王顺之,还有站着的沈青浦与冼东浪几个百旗。
是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在场了。
这次是皇帝亲自指定陆秉,要他护送粮草,并前往滁州助胡忠彦总督抗击倭寇,而陆太保就只带了左指挥佥事林幼堂和沈赫,沈青浦几个,其他都留下京中。对于王顺之,知道他是被人安插在锦衣卫的奸细,陆秉明显的不待见他,甚至一个眼色也没有给他。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都退散下去,沈赫也正想跟着退下,却被陆秉叫住了。
陆秉看着沈赫很是不满,严肃说道:“沈左使,你这个月以来是越发没了分寸了!”
沈赫无话反驳,无法违心说以后绝不再犯,只能跪着拱手说道:“请都督责罚…”
陆秉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是一张年轻的脸,却如历尽沧桑的老翁,眼中一潭死水,整个人都了无生气,哪里还有几个月前沈左使的凌厉果断?
:“沈赫,本督不管你在昆州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能把它忘了!别总一副痴儿的样子!”
陆秉从年少时过来,又怎会不知道沈赫这些天的表现是为了什么?识过少年痴
,才知少年愁!
陆秉这样赤果裸说破,沈赫难以抑制难受,抬头看向陆秉的眼蒙上了水气,想努力的抑制眼泪,可眼眶已装不下,就这样,眼泪从他玉白的脸划落下来。
陆秉与众人第二天一大早出发,从京城到滁州足有八.九百里路,就是快马加鞭,日夜换马兼程也得走十来天的路才能到达。
一到滁州,陆秉一行人早已累得人困马乏,交接好粮草,胡忠彦就安排他们休息了。
这一路虽然辛苦,可对于沈赫来说,总比在京城时要好得多,京城的两个多月里沈赫每天从宿醉中醒来,撑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天都浑浑噩噩的,这样下去,恐怕他真的有一天会疯的。
十多天的赶路沈赫滴酒未沾,脑袋清明得让他想起了他和晏雪行回昆州时的路上,那时晏雪行骑着马儿在后面追着,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人骑马时行云流水的身姿和衣袂飘飞的样子,那时他和晏雪行还没有发生什么,那时他也没有这样想着他。
***
胡忠彦是个和陆秉差不多年岁中年男子,身姿挺拔如松,端正肃穆的脸上蓄着积须,虽是领兵的总督,见陆秉时却没有穿着盔甲,身上穿着是一身灰色的儒衫长袍,看起来十分的儒雅斯文。
胡忠彦看着有儒将的风采,官场的场面交际也不遑多让,虽与倭寇的战争正是胶灼的时候,胡忠彦也没有怠慢了从京城来的总督大人,命人备下了上好的酒席,准备给陆秉众人接风洗尘。
酒桌上两人互相敬酒,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推杯换盏间,两人把酒言欢,看着刚见面不久的人,反而像是深交多年的老友,陆秉称赞胡忠彦两年前诱降倭寇头子王植并将其伏诛的功绩,胡忠彦笑问京中的严首辅是否安好,几杯酒下肚,两人都十分高兴,转而谈论起这席上从西洋来的葡萄美酒来。
酒足饭饱后,胡忠彦便拉着陆秉进到他的内室,像献宝一样,给陆秉看自己珍藏在内阁之中的宝物。
胡忠彦先是呈上一颗足有三四寸大的夜明珠,打开宝盒,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冷光,光滑圆润的莹玉看着就价值连城,陆秉心中一喜,伸手便拿起了那夜明珠,宝珠在陆秉的手中发着光,顿时宝珠的光线让整个昏暗的宝阁犹如蒙上一层月光,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清晰起来。
:“此夜明珠是两年前降伏王植时获得,名叫海明珠。据说王植当年夜里渡海时,靠着此珠在茫茫的大海辨明方向,这才能让王植成为海上一霸!”
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珠,任是谁都会视若珍宝的吧?然而胡忠彦说着此话时,眼里并没有对宝珠的不舍,反而是一副要把宝珠送给陆秉的样子?
陆秉借着夜明珠的光看了一眼胡忠彦,见他有意把海明珠送给自己,心中大喜过望,满意地看着胡忠彦点了点头。接着,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陆秉大手一伸,揽过胡忠彦肩膀,在他耳边拍着胸脯说:“总督放心!你我都是忠心陛下的臣子,以后本督自会把总督的事当作本督的事看待!”
胡忠彦闻言喜不自胜,微微欠身拱手说道:“那下官就多谢都督的垂爱了!”
胡忠彦这样客气,陆秉却没有再与他客套,看着手中的夜明珠端详起来,透过宝物发出的幽光,陆秉仿佛看到了月上的仙子正在翩翩起舞,柔美得让人心醉!
仙子舞到之处,幽光也随之扫过,最后就落在了一个宝物架上,那里正挂着一件纯像是铜打造的东西,二十多寸长的铜杆连着一个把手一样的杆枝,把手上襄着几棵血红的宝石,看起来精美巧妙极了!
陆秉见到此物只觉比见到手中的夜明珠更为激动,一见到那东西就好像见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视线竟再也移不开了!
海明珠突然变得黯淡无光,陆秉顺手便把那海明珠放回了盒子里,走过去细细的端详着那样东西,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什么瞬间击中了他的心,微颤着手捧起了它,脸上神情庄重,手上摩挲把杆上的宝石时也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它给碰坏了!
:“此物是当年王植极其宝贝的一件宝物,是西洋来的火铳,名叫簧轮枪,据说是一个叫伦勃朗的人发明的,拿在手里轻便不说,威力更是比普通的火枪强,普通的火枪不过也就能穿杨百步,这簧轮枪比火枪多射五十绝对是没有问题!”
陆秉见到这簧轮枪居然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丢在一边,胡忠彦明白,这指挥使大人定是对这簧轮枪更感兴趣,便适时地讲起这簧轮枪来。
陆秉手下就有火骑营,对于火铳更是刻在骨子里的喜爱,火骑营用的火枪已是整个大明最先进的武器,但瞄准难不说,还要打一枪就得换另外的火铳手顶上,因为装火药和火珠进火枪里都需要时间,过程极其麻烦。
陆秉把簧轮枪拿在手里上下仔细看了又看,最后却皱起了眉头,看着手中的武器不知所措。
火骑营里的火枪都是有一条火引点着了才能发射出去的,手中的簧轮枪该如何点着呢?
:“都督,让下官给您示范一下如何用这个。”
胡忠彦见陆秉面露疑惑便从接过枪,对准墙上的一面靶子,胡忠彦摁动了一下机关 ,再用握枪的食指轻轻扳动了一下铜杆处的扳扣,只听到“嘭”的一声炸响,靶子上就留下了一个被炸开的小洞。陆秉上前去查看,小洞也不知被火珠打进去了多少,看不出深浅,只有几缕火.药的烟雾从小洞里钻出。
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抵挡不住吧?陆秉见到那小洞,惊诧于这簧轮枪的威力,心中震撼不已。
陆秉见这簧轮枪这样的好用,忙叫胡忠彦换上火珠 好让自己也能过上一把瘾。胡忠彦淡定的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匣子,也不知道摁动了哪处的机关,簧轮枪的把手处掉出来一个火珠匣子,胡忠彦把袖中的火珠匣子重新装在手把上,又摁动了机关才把枪交给了陆秉。
再没有什么更能让陆秉这样的兴奋激动了,接过簧轮枪,陆秉就学着之前胡忠彦的样子,对着靶子,用食指扳动扳机,只听到“嘭”的一声响,靶子上又多了一个深洞!
:“哈哈哈哈…这簧轮枪好!比世间的任何绝世珍宝都要厉害!”
陆秉这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心怀期待地看着胡忠彦,胡忠彦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欠身拱手笑道:“既然都督喜欢,那这宝物就应该落到喜欢它的人手上,往后这簧轮枪就是都督您的啦!”
陆秉闻言大喜过望,激动地看了又看手中的枪,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陆秉得了他最喜欢的簧轮枪,只好推辞夜明珠,心满意足地把玩了一会儿那支簧轮枪,便把它插在自己的腰间。
陆秉与胡忠彦私相授受沈赫自然是不会跟随,就是左指挥佥事林幼堂也不会跟着,手下们都在胡忠彦准备宴席的堂前吃着酒宴,沈赫被迫戒了十几天的酒,如今再见到酒,也没了兴趣,见大家饮得正欢,心中没由来的觉得烦闷,想着到处走走便离开了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