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扶着苏若雪跨过门槛时,鞋底在青石板上碾过一粒碎瓷片,发出咔嗒的轻响。
门内穿堂风裹着更浓郁的桂花香,混合着檀香与打蜡木器的清苦味道,很像顾宅正厅里老夫人每年中秋才点的线香。
“顾先生请。”门内转出一个穿着藏青色立领长衫的仆人,垂手引领着两人往正厅走去。
苏若雪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掐了一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预警”。
顾承砚不动声色地回握,目光扫过厅内:八扇红木屏风雕刻着岁寒三友,案几上的汝窑瓷瓶插着半开的金桂,就连博古架上摆放的钧窑天青釉笔洗,都和顾家老宅东厢房那只缺了角的旧物,在釉色深浅上出奇地相似。
直到他抬头看见墙上那幅照片。
心跳在耳中炸开。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坐在深褐色橡木书桌前,身后是整墙的经济学着作,左手边摆着半杯凉透的咖啡——和他在现代大学办公室里,导师为他拍的那张“入选年度青年学者”的纪念照,从角度到细节,几乎一模一样。
就连他当时别在领口的银色领针,都在照片里泛着同样的冷光。
“顾先生可是看出什么门道了?”
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尾音,像一片羽毛扫过后颈。
顾承砚转身,看见来人穿着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尾有些细纹,嘴角挂着笑,但没到达眼底——正是三天前在法租界俱乐部,松本敬二介绍时称作“佐藤商事顾问”的男人。
“佐藤先生好雅兴。”顾承砚伸手虚握对方递来的手,指腹触到对方掌心薄薄的茧子,像是常年握钢笔留下的痕迹,“这照片……倒像是照着我从前的书房临摹的。”
“顾先生过誉了。”佐藤退后半步,抬手示意仆人上茶,“我不过是听松本说,顾先生总把‘商道即人道’挂在嘴边,便想着,要请顾先生回家,总得先懂顾先生的‘道’。”
“回家?”苏若雪突然开口。
她不知何时松开了顾承砚的手,正站在照片前,指尖悬在照片里男人的领针位置,“这照片上的人,和顾家有什么渊源?”
佐藤的瞳孔微微收缩,很快又笑了起来:“苏小姐真是心细。这照片……原是顾老爷二十年前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时的旧照。”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前几日整理旧档,发现顾老爷当年写给恩师的信里夹着一张底片,便斗胆洗了出来。”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原主记忆里,顾老爷确实有过留学日本的经历,但从未提及具体细节——更别提这张与他现代影像重叠的照片。
他盯着佐藤指尖的信纸,看见边角有火烧过的焦痕,突然想起三天前老周说的“最近虹口仓库总丢档案”,心里的弦又紧绷了几分。
“顾先生可知,早稻田大学经济系的图书馆,至今还留着令尊的笔记?”佐藤端起茶盏,青瓷与茶托相碰的清脆响声惊得梁上的雀儿扑棱棱地飞走,“我前日翻到一段,令尊写‘商战如战,先夺其志’——顾先生最近联合荣氏、刘氏压低日商丝价,倒像是把令尊的话,用得比令尊更妙。”
苏若雪退到顾承砚身侧,袖中手指悄悄勾住他的衣摆。
她能听见藏在他衣领内的微型听筒里,传来军统特工陈文远的呼吸声——方才佐藤说出“战争”二字时,她已用摩斯密码在顾承砚手背敲了“准备”。
此刻厅外传来黄包车经过的铃铛声,她低头看表,七点十五分,老陈说的“支援”该到了。
“佐藤先生过奖。”顾承砚端起茶盏,浅褐色茶汤里浮着一片桂花,“不过商道终究是商道。”他抬眼直视对方镜片后的眼睛,“若是有人非要把商道变成战场……”
“顾先生似乎不了解真正的战争。”佐藤突然打断他,笑容里的温度完全褪去,“淞沪铁路的货运量,闸北纱厂的电力供应,还有顾氏绸庄新收的三十亩桑田——这些数字拼起来,比任何账本都能说明问题。”
苏若雪的耳麦里传来陈文远的低语:“目标确认,二楼有三个人影,窗口有反光——可能是望远镜。”她捏紧袖口的丝帕,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指甲抠出褶皱。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他能感觉到苏若雪的紧张,却更在意佐藤话里的信息:对方能查到桑田数目,说明渗透比预想的更深。
仆人端着银盘进来时,留声机里的《何日君再来》刚好转到“好花不常开”。
银盘里摆着三只水晶杯,两杯红酒,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和顾承砚每晚临睡前喝的那杯,从酒精度到冰块形状,分毫不差。
“顾先生尝尝,这是从苏格兰新运到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佐藤举起酒杯,“就当是……欢迎回家的薄礼。”
顾承砚接过酒杯时,指腹触到杯壁的凉意。
他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突然想起前晚在顾宅地窖发现的那瓶被调换的红酒——同样的酒标,同样的年份,却多了半滴不该存在的氰化物残留。
“佐藤先生费心了。”他将酒杯轻碰对方杯沿,清脆的响声里,藏着极轻的“咔嗒”——那是苏若雪在车外按下发报机的声音。
酒过三巡时,佐藤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
他放下酒杯,指节抵着下巴,目光扫过顾承砚身后的博古架。
苏若雪的耳麦里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接着是陈文远的急报:“注意,目标右手在摸内袋!”
顾承砚的脊背绷紧。
他看见佐藤的指尖已经扣住西装内袋的纽扣,而窗外的梧桐叶突然沙沙作响——是老周的人到了。
“顾先生可知道,有些秘密……”佐藤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是在说什么贴心话,“藏得越久,越容易变成炸弹?”
他的手终于探进内袋。
顾承砚盯着那只手,余光瞥见苏若雪站在廊下,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她的右手正按在腰间,那里别着顾老爷留下的勃朗宁手枪。
留声机里的唱针划过唱片,发出刺啦一声。
佐藤的手指从内袋抽出时,掌心里多了一个深褐色牛皮纸信封。
他捏着信封晃了晃,封皮上“J.K.007”的红色编号,在暖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顾承砚看到信封上“J.K.007”的瞬间,瞳孔微微收缩。
那串编号像根细针扎进他的记忆——三天前,他让账房老周查闸北仓库的异常资金流动时,老周在灰烬里扒拉出半张烧剩的账页,边缘正好有“J.K.00”的残痕。
此刻,佐藤捏着信封晃了晃,封皮上的红色编号在暖黄灯光下泛着血锈似的光。
“顾先生不妨看看。”佐藤推了推滑到鼻梁下的金丝眼镜,用指节敲了敲信封,“这是令尊留在早稻田的另一份‘遗产’——J.K.007账户的资金流向图。”他抽出里面的文件,最上面一张是密密麻麻的数字表格,关键节点全被黑墨水涂成了团,“当然,关键部分我们替顾先生‘保管’着。”
苏若雪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看见顾承砚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起——那是他们约好的“启动预案”暗号。
三天前在顾宅地窖,他翻出顾老爷留学时的旧笔记本,扉页上用日文写着“J.K.是我名字的缩写”,而007的批注旁画着个小钥匙,和顾承砚今早从保险柜里取出的那枚铜钥匙,齿痕分毫不差。
“佐藤先生这是……威胁?”顾承砚伸手接过文件,指尖扫过被涂黑的部分时,喉结动了动。
他听见苏若雪耳麦里传来陈文远的急促呼吸——方才佐藤摸内袋时,他们已通过微型发报机通知了法租界巡捕房的线人,此刻院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该是支援到了。
“顾先生误会了。”佐藤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支票拍在桌上,墨绿的银行标志泛着冷光,“这是三百万法币,只要您宣布退出上海商盟,不再联合荣、刘两家压低日商丝价……”他的目光扫过顾承砚领口,那里别着一枚银色领针,和照片里那个“顾老爷”的领针在灯光下交相辉映,“这文件和支票,就是我们给顾先生的‘回家礼物’。”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文件边缘。
他能闻到纸张里浸着的焦糊味——和仓库里被烧毁的账册一个味道。
原来佐藤所谓的“整理旧档”,不过是从他们烧毁的证据里捡残片拼凑。
他突然笑了,用指节抵着下巴,像在看什么有趣的戏码:“佐藤先生似乎忘了,我手里还有钥匙。”
话音未落,他从内袋摸出一枚铜钥匙。
钥匙表面磨得发亮,齿痕深浅不一,在灯光下投出细小的影子。
佐藤的瞳孔骤然收缩,镜片后的眼尾细纹绷成了线——那枚钥匙,和早稻田大学经济系档案馆里,顾老爷当年存放机密笔记的保险柜钥匙,简直一模一样。
“你……”佐藤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拍桌而起。
他的西装下摆滑开,露出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枪柄。
苏若雪的手瞬间按上自己腰间的枪套——那是顾老爷留下的老勃朗宁,子弹已经上膛。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留声机里的《何日君再来》被撞得卡了壳,刺啦刺啦响成一片。
门帘被人粗鲁地掀开,陈文远带着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冲进来,枪口齐刷刷对准佐藤:“上海特别行动组执行任务!双手抱头!”
佐藤的脸瞬间煞白。
他刚要去摸枪,苏若雪已抢步上前,用勃朗宁枪柄重重敲在他手腕上。
金属撞击声混着佐藤的闷哼,顾承砚趁机将支票和文件塞进怀里。
他望着佐藤扭曲的脸,突然凑近低声道:“多谢佐藤先生的‘邀请’,让我确认了谁才是幕后的老鼠。”
混乱中,两个特工架起佐藤往外推。
苏若雪转身要跟,却被顾承砚拉住手腕。
他冲她使了个眼色,目光扫过厅后垂落的布帘——方才佐藤看博古架时,布帘后闪过一道阴影。
“顾先生请留步。”陈文远擦着汗走过来,“巡捕房的人在外面等着录口供……”
“先处理地下室。”顾承砚打断他,指了指厅角的暗门,“方才梁上雀儿扑棱时,我听见下面有电报机的滴答声。”
陈文远脸色一变,挥手让两个特工踢开暗门。
霉味混着机油味涌出来,昏黄的灯泡下,一台黑色发报机正嗒嗒作响,键盘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水。
操作发报机的小个子见有人进来,抓起桌上的纸就要撕,被特工反手按在墙上。
“截到什么内容?”顾承砚弯腰捡起地上的电文残页。
最上面一张还没来得及发完,末尾几个字刺得他眉心发紧——“……计划b已启动,顾承砚……”
“顾先生?”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接过特工递来的电文原稿,见最后一行用红笔圈着“计划b”,后面跟着一个地址:“虹口码头3号仓库”。
顾承砚捏着残页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想起三天前老周说仓库丢档案时,提到虹口码头最近总有夜船靠岸;想起今早绸缎庄新收的桑田里,有个帮工的手背上有道十字形疤痕——和佐藤掌心的薄茧,竟是同样的形状。
“把发报机和电文都带走。”他将残页递给陈文远,目光扫过暗墙根堆着的木箱,箱盖上印着“大日本商事”的标志,“重点查虹口码头3号仓库。”
佐藤被押到门口时突然挣扎起来,他望着顾承砚怀里的文件,嘶吼声里带着破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碰什么!计划b一旦……”
“带下去。”陈文远皱眉挥手。
两个特工架着佐藤往门外走,他的皮鞋跟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伸手替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领。
风裹着桂香吹进来,吹得桌上的电文残页哗啦作响。
她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轻声道:“怎么了?”
“计划b。”顾承砚将残页折好收进怀里,指尖隔着布料触到那枚铜钥匙的轮廓,“他们怕的不是我查J.K.007,是怕我顺着钥匙,找到计划b的……”他突然顿住,抬眼望向窗外的月亮。
月光透过梧桐叶洒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银,“若雪,明天让老周去码头蹲点。另外……”他低头看向她腰间的勃朗宁,“把枪擦干净,可能要用上了。”
苏若雪点头,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指。
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混着巡捕房警车的鸣笛,在秋夜里格外清晰。
她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明白——这个说“商道即人道”的男人,从来都不是在做生意。
他是在,给将倾的大厦,再添一根柱子。
而那根柱子上,已经刻好了“计划b”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