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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的指尖在陈默然留下的照片上顿住,纳粹鹰徽的冷光刺得他眼底发疼。

林世昌上个月五次会面德国经济顾问的情报,像根细针直扎进他太阳穴——这老狐狸果然不满足于暗地使绊,要把水搅得更浑了。

“王二说霞飞路23号多了生面孔。”他对着窗外的夜色低笑一声,笑声里浸着冰碴,“林世昌急了,急着在工人堆里点把火。”

电话铃突然炸响。

顾承砚抄起听筒,苏若雪的声音裹着算盘珠子的脆响飘过来:“承砚,染坊老张头来问,这个月的工龄补贴是不是要涨?”

“涨。”顾承砚攥紧话筒,指节发白,“现在就涨。”他望着桌上摊开的《劳资共治试点方案》,钢笔尖在“第二阶段”四个字上重重戳出个墨点,“启动工人福利基金,把年终奖金提前到这周末发。让老张头他们知道,顾家绸庄的账房,算的从来不是剥削的账。”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接着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苏若雪应了声“好”,声音里裹着他熟悉的清冽茶香——她又在翻旧账册了,每次做重要决策前,总爱把三年前的薪资单翻出来对一对。

“若雪。”顾承砚叫住她,喉结动了动,“辛苦你连夜整理各厂薪资记录,明天要贴到每个车间的公告栏。”

“知道。”苏若雪轻笑,算盘珠子突然拨得噼里啪啦响,“我让阿香去买了红宣纸,数字用金粉写,要让工人们隔着三条街都能看见自家领了多少。”

顾承砚放下电话,指腹蹭过桌面的木纹。

窗外,商会大楼的霓虹灯正一寸寸爬上天幕,像把烧红的刀劈开夜色。

他抓起外套往外走,经过走廊时拍了拍保镖阿强的肩:“加派十个人守后门,再去巡捕房借两个便衣——林世昌的人说不定带着传单混进来。”

阿强的虎背撞得门框咚咚响:“少东家放心,我让弟兄们把着每个下水道口,苍蝇都飞不进。”

凌晨三点,霞飞路23号的留声机还在转。

林世昌捏着《黎明之声》的清样,油墨味刺得他鼻尖发酸。

头版标题用三号黑体字印着:《商会肥了东家,瘦了工人?》,配图是个裹着破棉袄的女工,眼睛肿得像两颗紫葡萄。

“好。”他把报纸拍在檀木桌上,翡翠扳指磕出清脆的响,“明天早上六点,让报童蹲在每个工厂门口发。”

“先生,顾家绸庄突然涨了工龄补贴。”管家弓着背递来茶盏,“听说还要提前发年终奖。”

林世昌的手顿在半空,茶盏里的龙井晃出涟漪。

他盯着报纸上女工的照片,喉结滚了滚——那是他花五块大洋从闸北贫民窟找来的,特意让她在冷风里冻了半宿才拍的。

可现在顾家突然撒钱,工人们手里攥着现银,谁还会信他的“剥削论”?

“加把火。”他突然把报纸揉成一团,“让印刷厂加印五千份,再让码头上的地痞去工厂门口喊——‘顾家的钱是借的日债!’”

晨雾还没散,顾承砚的汽车已经停在商会大楼前。

台阶上堆着半人高的报纸,《黎明之声》的标题像团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弯腰捡起一份,指甲在“剥削”两个字上抠出个洞。

“顾先生!”《申报》的记者小吴扛着相机跑过来,镜头直怼他鼻尖,“有工人说您拿日债发奖金,这是真的吗?”

顾承砚把报纸递给小吴,指尖点着报上的女工照片:“这位大姐姓周,住在闸北福兴里17号。我让人送了两袋米、一床新棉被过去——她丈夫上个月摔断了腿,不是什么‘被剥削得吃不上饭’。”他转身走进大楼,皮鞋跟敲出利落的节奏,“十点,新闻发布会,我请工会代表来念共治协议。”

十点整,会议厅坐得满满当当。

顾承砚站在长桌前,身后的黑板上贴着苏若雪连夜做的图表:蓝色柱状图是去年薪资,红色柱状图是今年,箭头齐刷刷往上窜。

“这是顾氏绸庄三年来的薪资涨幅。”他敲了敲黑板,目光扫过台下记者,“这是瑞和纱厂的福利支出明细,这是大生布行的工龄补贴——全部盖着工会的红章。”

坐在他右侧的工会代表老周突然站起来,粗粝的手掌拍在桌上:“顾先生上月请我们工人代表去厂子里转,连茶水间的茶叶都是明前龙井!那些说剥削的,就是见不得咱们工人日子好过!”

台下炸开一片快门声。

顾承砚望着老周磨破的袖口,喉咙突然发紧——三天前他去染坊,就是这个老周蹲在染缸前,用胳膊肘给他垫了块布,说“别沾了染料”。

散会时,苏若雪抱着一摞报表挤进来。

她的眼睛熬得通红,发梢沾着墨点,怀里的报表却整整齐齐,边角都压得服服帖帖。

“各厂的公告栏都贴好了。”她把报表递给顾承砚,指尖触到他手背时轻轻颤了颤,“阿香说,老张头站在红宣前看了半个钟头,说‘原来我干了二十年,能领这么多’。”

顾承砚翻到最后一页,看见苏若雪用小楷写的备注:“工人王大柱,独子参军,额外补贴十块;女工李阿婆,孙子生病,预支三个月工钱。”墨迹未干,晕开小片浅蓝。

“辛苦你了。”他轻声说。

苏若雪摇头,发间的珍珠簪子晃了晃:“该辛苦的是他们。”她指了指窗外,几个穿粗布短打的工人正踮脚看公告栏,其中一个突然抹了把脸,又用力拍旁边人的背,笑声撞得玻璃直响。

暮色渐浓时,顾承砚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影。

苏若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发香混着油墨味钻进他鼻端:“今晚商会晚宴,要请几个工人代表吗?”

顾承砚转身,看见她眼底的期待——像当年他第一次带她去看黄浦江夜景时,她眼里的星光。

“请。”他说,“请老张头,请王大柱的娘,再请李阿婆。”他顿了顿,嘴角勾起半分笑,“让林世昌看看,什么才是厂子的主心骨。”

窗外,晚霞把商会大楼的霓虹灯染成暖金色。

远处传来卖报童的吆喝:“号外!商会工人签共治协议!号外!”声音飘得很远,混着黄浦江的浪声,撞进每一条弄堂,每一扇开着的窗。

商会宴会厅的水晶灯刚亮起,顾承砚已站在鎏金雕花门前。

他望着台阶下踩着布鞋上来的老张头——老人今天特意换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还别着枚磨得发亮的铜纽扣,喉结动了动。

“顾先生。”老张头搓着沾了茧子的手,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倒是李阿婆先开了口,她怀里还揣着个布包,“我家小孙子说要给您磕个头,被我拦了——咱工人不兴这个。”

顾承砚弯腰接过她怀里的布包,是包晒干的野菊花,“阿婆,您上次说泡茶治头疼的。”他抬头时眼眶微热,“该磕头的是我,顾家的厂子能转起来,靠的是你们每双手。”

苏若雪从厅内转出来,手里端着青瓷茶盏。

她替李阿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茶盏递到老张头手里时故意晃了晃:“张叔尝尝,这是顾先生让跑了三条街买来的碧螺春,说您染布时总喝凉白开,该暖暖胃。”

老张头的手在茶盏上贴了又贴,突然扯着嗓子喊:“大柱他娘!你缩在柱子后头干啥?顾先生请咱们来,不是当摆设的!”

王大柱的娘红着眼眶挪过来,她儿子上个月跟着学生军去了南京,蓝布衫第二颗纽扣空着——那是大柱走前扯下来塞给她的。

顾承砚一眼就看见,伸手扶住她发抖的胳膊:“大柱在前线寄了信,说营里发的棉鞋合脚,让您别惦记。”

宴会厅里突然静了静。

苏若雪悄悄退到角落,看着顾承砚引着三位工人代表坐上主桌——那位置从前是留给法商买办的。

她摸了摸胸口的珍珠簪子,那是顾承砚去年她生日时送的,说“配得上最会算账的女先生”。

“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听真话。”顾承砚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黄酒映着他眼底的光,“碧江染坊的锅炉上个月漏了蒸汽,老周的手烫了泡——我让人查了,是年久失修。从明儿起,各厂机器检修费涨三成。”

老张头的茶盏“当”地磕在桌上:“顾先生,我们不是来要好处的!”

“我知道。”顾承砚放下酒杯,从西装内袋抽出份文件,“这是新拟的《工伤赔偿条例》,断一根手指赔三个月工钱,断腿赔一年——比工部局定的多三成。还有子女教育补贴,上小学每月两块,上中学五块,一直给到毕业。”

李阿婆突然捂着脸哭出了声。

她孙子在弄堂里捡煤渣时摔破了头,因为凑不出两块学费,上个月刚退了学。

王大柱的娘颤抖着摸过文件上的红章,抬头时脸上还挂着泪:“大柱要是知道,肯定说‘娘,咱没跟错人’。”

角落里的留声机不知何时放起了《天涯歌女》。

苏若雪望着主桌那片晃动的蓝布衫,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染坊,顾承砚蹲在染缸前和工人一起修机器,靛蓝染料溅了半条裤腿。

他当时说:“机器坏了能修,人心凉了,拿钱都捂不热。”

同一时刻,霞飞路23号的留声机却放着刺耳的爵士乐。

林世昌捏碎了第三只茶盏,瓷片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管家举着电报站在阴影里:“码头的张头说,顾氏护卫队今晚加了双岗,连运煤的板车都要掀开篷布查。”

“蠢货!”林世昌甩了甩手上的血,“换陈九去,他在十六铺混了二十年,连巡捕房的狗都认不出他。”他盯着墙上的德国鹰徽,指甲在檀木桌上抠出深痕,“顾承砚以为哄好几个工人就能高枕无忧?我要让整个闸北的机器都停转,让他的‘劳资共治’变成笑话!”

凌晨两点,顾承砚的钢笔尖在地图上点住十六铺码头。

阿强掀开门帘进来,军大衣上沾着夜露:“少东家,码头上的陈九带着六个生面孔进了仓库,怀里揣着酒——但酒坛分量不对。”

“通知军统的老吴。”顾承砚扯松领带,露出喉结处的汗,“让他带弟兄从后巷包抄。再让商会护卫队的人扮成搬运工,等陈九掏出传单就按倒。”他指腹蹭过地图上“顾家码头”四个字,“告诉老吴,要活口。”

天刚擦亮,《申报》的号外已经铺满上海的弄堂。

头版是顾承砚站在工人中间的照片,标题烫金:《商会新章:工人伤病有靠,子女读书有望》。

配图里,老张头举着文件笑得露出缺牙,旁边小字注释:“顾氏绸庄老染工张德福,从业二十三年首次坐上主桌。”

林世昌站在二楼窗口,看着报童举着号外跑过,突然抓起茶几上的怀表砸向玻璃。

表盖裂开,露出里面夹着的日元纸币——那是他和日商签的密约。

管家捧着皮箱进来:“船票订了凌晨三点的,去香港。”

“等等。”林世昌从抽屉里抽出张信纸,钢笔尖在“顾承砚”三个字上顿了顿,“帮我把这张字条放在商会门口。”他写完最后一笔,墨迹在“战争未结束”处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深夜,商会办公室的台灯还亮着。

苏若雪整理完晚宴的财务报表,正要关抽屉时,一张折成方块的纸从夹层里滑出来。

她展开看了眼,指尖突然发颤——是林世昌的字迹,在“你赢了这一局”下面,钢笔戳破了两层纸。

窗外,黄浦江的浪声漫过窗棂。

苏若雪望着字条上的破洞,想起顾承砚今天说的话:“真正的商道,是让跟着你的人,都能挺直腰杆活。”她把字条重新折好,放进随身的檀木匣里。

月光透过纱窗落下来,在匣盖上投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把未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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