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迎着徐局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徐局,那现在的红卫棉纺厂,养得起这些员工了吗?”
此言一出,徐局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挑,静待陈默的下文。
陈默也很干脆的直接往下说道:“据我所知,京城可不只有红卫这一个纺织厂。”
“比如京城第一纺织厂,目前的近况可比红卫要好太多了,他们今年上半年也进行了一番内部调整,而且,听说那次改革还得到了徐局您的大力支持?”
徐局神色一变,他没想到,眼前这几个小年轻竟然把这些事情都调查清楚了。
这件事儿,还真不是陈默想出来的,是李向东。
当李向东看完陈默写的承包方案以后,就提出过横向对比的建议。
陈默直接采纳了,并且在今早去了京城第一纺织厂,打听到了第一手情报。
陈默从善如流,当即采纳了这个建议。今天一早,他们俩就一起去了京城第一纺织厂,还真摸到了一些第一手的情报。
此刻,这些信息成了他谈判桌上最有力的证据。
“诚然,当初京城第一纺织厂改革的时候,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但是最终的结果证明,改革是行得通的,否则局里也不会把京城第一纺织厂当成典型,向下推广了。”
“可是第一厂,可没有裁员过半。”徐局提出了不同意见。
“那是因为第一厂的改革,是内生性的,是从厂长到基层职工在意识到困境后,自上而下形成的改革共识,是内部刮骨疗毒。而我们针对红卫厂的方案,是外源性的,是由我们这些‘外人’带着资金和新模式介入,两者起点不同,面临的阻力和需要采取的手段,自然也截然不同。对红卫厂而言,不先切除一部分已经坏死的组织,整个机体可能都保不住。”陈默没有丝毫妥协地把事情摊开说明白。
徐局的神色松动了几分,轻叹了口气。
“陈默同志,我明白你的逻辑,也欣赏你的坦诚。但是,你要理解,组织有组织的难处和考量。我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厂一千多名员工就这样丢掉饭碗,这关系到社会的稳定。”
徐局这话说的很诚恳,陈默也能明白他的难处。
但是他是不可能妥协的,这涉及到他的根本利益了。
陈默可养不起一千多个闲人。
“我能明白您的难处,但是很遗憾,可能是我们的本事还不到家,确实没有把握养活这么多职工。”
陈默面露遗憾之色,“但请恕我直言,或许也正是这种‘不能让人丢掉饭碗’的绝对保障,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红卫厂如今的困境。我们不妨都设身处地想一想,‘吃大锅饭’的模式,在当下是否真的还合理?是否真的公平?”
陈默略微停顿,让这个问题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沉淀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深入:
“一个每天在车间里磨洋工混日子的职工,和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技术精湛的老师傅,如果最终拿到手的工资相差无几,甚至因为工龄原因,混日子的反而拿得更多,徐局,您认为这对那些优秀的职工公平吗?这种机制,长远来看,是在奖励勤劳,还是在纵容懈怠?”
陈默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敲在点子上:“我们拖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一起走,表面上是保住了所有人的饭碗,但实际上,是在不断消耗那些优秀员工的热情和汗水,是在惩罚实干者,滋养惰性。”
“最终的结果,就是整个厂子的效益被拖垮,等到船真的沉了,优秀的有本事的人或许还能挣扎着上岸,而那些失去竞争力的人,反而会跌得更惨。”
陈默摊了摊手,继续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简单地维持一个看似‘公平’的大锅饭局面,而是要建立一个‘按劳分配、奖优罚劣’的新秩序,这才是对真正优秀的职工最大的公平,也是让红卫厂能够活下去,并且未来能活得好的唯一途径。”
徐局心里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年轻人陈默说的每一句话,都切中时弊,极具说服力。
如果他不是坐在副局这把椅子上,他或许会为这番关于“效率与公平”的犀利见解鼓掌。
但位置决定脑袋,他不能,更不敢仅凭一腔理论就去冒让上千人瞬间失业的风险。
这是关乎乌纱帽的问题。
徐局缓缓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遗憾。
他何尝不想把红卫棉纺厂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
只是他实在承担不起那份可能引发的巨大震荡的责任。
办公室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谈判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候,一直安静坐在一旁,仿佛只是个旁听者的李向东,却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徐局,我们能深切理解您的难处和顾虑。不过,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我们双方都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哦?”徐局正觉得谈话无法继续,见这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轻人开口,便顺势给了个台阶,语气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随意,“小李同志,不妨说说看你的想法。”
反正眼下已经快谈崩了,听听无妨。
李向东坐直了些,清晰地说道:“徐局,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其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那些纯粹好吃懒做,不愿为集体出力的人,被淘汰是市场规律,无可厚非。但厂里还有一部分人,可能并非意愿上懒惰,而是确实不擅长纺织这类需要特定技能和耐心的工作,因此在岗位上显得效率低下。对于这部分同志,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
李向东观察到徐局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便继续阐述:“据我了解,最近市里正在大力倡导‘灵活就业’,以解决包括返城知青在内的众多社会劳动力的安置问题。街道上也涌现出不少新岗位,比如我前几天看到前门大街那边新设了个茶摊,听说就是街道办扶持返城知青搞的试点,还有铁路部门的临时岗,国营商店的售货员等等。既然有这些渠道,我们是否可以在红卫厂倡导‘转岗就业’?主动帮助鼓励那些确实不适合留在纺织厂的职工,平稳地转移到这些新的社会岗位上去发光发热?这既非简单的裁员甩包袱,也算是响应了上级的灵活就业政策,为政府分忧。”
李向东这番话,瞬间点醒了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