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碾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将漫天雨幕劈成两半。相府西跨院的书房顶上,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迸溅起的水花如碎玉般落入天井,顺着雕花石槽汇成浑浊的细流,蜿蜒着漫过阶前的青石,将\"明镜高悬\"的匾额倒影揉成一片碎金。
苏相蜷缩在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指节因攥紧血书而泛白。龙涎香的青烟缠绕着他银白的胡须,与酒坛倾洒出的琥珀色酒液在空气中绞成雾团,熏得梁上栖息的燕子扑棱着翅膀惊飞,尾羽扫落了檐角垂挂的流苏。这封柳氏临终前托人送来的血书,早已被他反复摩挲得纸页起毛,墨迹在雨气中晕染出暗褐色的纹路,恰似当年妻子素帕上咳出的血痕。
\"老爷,三更天了......\"老管家佝偻着背立在书案旁,铜灯盏里的豆油灯芯爆出灯花,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如蛛网般狰狞。自柳氏的死讯传来,这位在相府侍奉了三十年的老人,还是头一回见自家老爷失魂落魄至此——蟒纹官服的玉带松垮地挂在胯间,露出里衬中缝补过的针脚,那是夫人在世时最常为他缝补的部位。
苏相突然发出嗬嗬的笑声,震得案头堆叠的《唐律疏议》簌簌落灰。他抓起案几上的青铜酒爵,将剩余的半坛梨花白径直灌进喉咙,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衣襟上,在暗纹蟒袍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宛如一条条绝望的河流。\"滚......\"他忽然暴怒,挥袖将老管家手中的铜灯盏扫落在地,\"都滚出去!\"
铜灯盏在青砖上砸出刺耳的声响,迸溅的灯油引燃了散落的卷宗。火苗舔过泛黄的纸页,将\"户部奏请赈灾\"的朱批烧成黑灰,又顺着书架攀爬而上,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老管家踉跄着后退,望着在火光中扭曲的主人身影,浑浊的老眼渗出泪来——那匾额是夫人嫁入相府时亲手所题,如今却被火光映得如同泣血。
暴雨在窗棂上织成水幕,将书房切割成隔绝尘世的孤岛。苏相捧着空酒坛,额头抵着冰凉的案几,指腹无意识地划过血书上周老太医的落款。记忆如受潮的宣纸般层层晕开:那年春日,夫人倚在廊下绣着鸳鸯锦帕,指尖捏着银针忽然蹙眉,说连日心口滞涩。他当时正忙于新政奏疏,只随手将王家送来的人参鹿茸递过去,笑言\"不过是闺阁女子的娇贵病\"。如今想来,那些补品瓷罐底部暗刻的缠枝莲纹,与济世堂药包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爹!\"苏锦璃撞开书房门时,正看见父亲将酒坛砸向墙面。碎裂的陶片飞溅,划破了悬挂的《寒江独钓图》,露出背后夫人未完成的《教子图》——画中扎着总角的小女孩正揪着父亲的胡须,而执笔的夫人笑靥温柔。她冲上前夺下父亲手中的碎瓷片,触到他掌心的冰凉时,忽觉那温度与前世自己病死榻前时如出一辙。
苏相被女儿攥住手腕,浑浊的老眼缓缓聚焦,突然抓住她的手往血书上按去:\"是爹没用......\"他的声音嘶哑如破旧的风箱,\"你娘说心口疼的第三日,王家的婆子送来了蜜渍人参,我亲眼看见柳氏......柳氏那个毒妇亲手煨了参汤......\"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语,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血书的\"周\"字上,将墨迹晕成深紫。
\"够了!\"苏小侯爷撞开半掩的槅门,雨水顺着他玄色劲装的肩甲流淌,在青砖上汇成小水洼。少年人扛着的鎏金小斧磕在门框上,发出嗡鸣:\"王家已经被抄了!姐姐,我们现在就去砸了柳氏的牌位!\"他眼中燃着复仇的火焰,却在看见父亲咳出的血滴时,握着斧柄的手骤然松开,鎏金斧穗垂落,如同一道凝固的泪痕。
江砚自苏锦璃身后转出,青竹纹常服的袖摆扫过燃着的卷宗。他将温好的醒酒汤推至苏相面前,镜片在火光中闪过冷冽的光:\"岳父,王家老太已供认,柳氏收了三千两白银,买通了济世堂的周太医。\"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半片玉佩——那是从王家抄出的证物,\"当年夫人所中的'牵机引',正是周太医亲手所配。\"
玉佩坠落在血书上,发出清越的声响。苏锦璃望着那半片刻着并蒂莲的羊脂玉,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柳氏带着她去济世堂抓药,周太医望着她腕间母亲留下的玉佩,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抓药时特意多包了三钱甘草。此刻想来,那怜悯目光的深处,原是藏着毒杀挚友的愧疚。
\"周太医?\"苏相猛地起身,蟒袍下摆扫翻了盛满朱砂的笔洗。猩红的汁液泼在《本草纲目》上,将\"毒药\"二字染得狰狞。他踉跄着撞向书架,泛黄的卷宗如雪片般坠落,其中一封被水渍浸得发皱的信笺飘至苏锦璃脚边——信末\"若我不测,莫信周姓\"八字虽已模糊,却仍透着穿透时光的寒意。
窗外的惊雷恰在此时炸响,将信笺上的墨痕震得簌簌掉落。苏锦璃拾起信笺的指尖冰凉,忽觉那字迹与自己幼时临摹的《女诫》如出一辙——母亲当年手把手教她写字时,总在\"信\"字的最后一笔顿住,说\"人言为信,然世间多有背信之人\"。原来她早已察觉周太医的异心,却碍于相府与周家的世交情谊,只能留下这般隐晦的警示。
苏相望着信笺上妻子的字迹,突然发出困兽般的哀嚎。他跌坐在满地卷宗中,抓起案头夫人的梳妆匣,里面静静躺着半支未用完的螺子黛——那是他当年从波斯商人手中购得,夫人总笑言\"黛色如远山,不及相公眉眼万一\"。如今黛色依旧,佳人却已化作一抔黄土,连死因都被掩埋了十余年。
\"是我......是我辜负了你......\"他捧着梳妆匣蜷缩在地,银白的胡须蹭过冰冷的镜面,映出一张老泪纵横的脸。暴雨在此时达到顶峰,将相府的飞檐兽脊浇成墨色,唯有书房内跳跃的火光,映着满地狼藉的真相与迟来的悔恨。
苏锦璃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觉前世今生的委屈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柳氏将她推上花轿时假惺惺的泪水,想起王家公子醉后挥来的耳光,想起自己病死时连口热汤都无人递上的凄凉。而这一切的源头,竟始于父亲当年的疏忽与信任。
\"爹......\"她蹲下身,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苏小侯爷突然将鎏金小斧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都怪我!若我早点长大,定要砍了那些狗贼的头!\"少年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在接触到姐姐目光时,硬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江砚默默拾起地上的醒酒汤,用帕子擦去碗沿的血渍:\"岳父,当务之急是找到周太医的罪证。\"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王家老太供称,当年还有一本记录毒药来源的账册。\"
苏相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清明:\"账册......周太医告老时,曾送我一套《千金方》......\"他挣扎着指向书架顶层,却因醉酒再次跌坐。苏锦璃与江砚对视一眼,后者已纵身跃上书架,指尖在书脊间快速划过,最终停在一本包着蓝布书皮的古籍上。
\"找到了!\"江砚翻开书册,夹在其中的羊皮纸账本簌簌作响。苏锦璃接过账本的瞬间,听见父亲在身后发出嗬嗬的笑声,回头时只见他捧着夫人的梳妆匣,将脸埋在里面,像个迷路的孩童。
暴雨渐渐转小,东方泛起鱼肚白。苏锦璃望着账本上周太医的密押印章,又看看蜷缩在地的父亲,忽觉这半生憾事如同窗外的雨幕,终将停歇,却在每个人心头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而这场关于真相的追寻,才刚刚拉开最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