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小王的笑容像刷了层廉价油漆,亮得晃眼,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职业味道。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在陈默脸上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上架、却又明显滞销的货物。
“陈先生,”小王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您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急用钱,救命钱,对吧?”他指尖点了点桌上那份薄薄的房产资料复印件,那是陈默父母辛苦半辈子攒下的、属于陈默的那一份婚房份额。“按现在的行情,您这位置,这面积,市场价…嗯,大概能挂到一百二十万左右。”
陈默的背脊挺得笔直,坐在硬邦邦的折叠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百二十万…离杨雪后续治疗费和那堆高筑的债务,还差着一大截。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出声。
小王像是没看见他的沉默,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不过呢,陈先生,您也知道,市场这东西,瞬息万变。尤其是您这种情况,急需现金,买家就…比较挑。再加上这房子…产权份额嘛,处理起来也麻烦点,不是整房,有些买家会觉得…嗯,不那么‘干净’。”他用了“干净”这个词,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在陈默心口。
“所以呢,”小王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我这边,倒是真有个客户,对您这情况…有点兴趣。人家也是急等房,看中了位置,就是…价格上,有点想法。”他顿了顿,观察着陈默的脸色,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数字:“九十万。现金,一次性付清,手续最快三天就能走完。”
九十万?!
陈默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这几乎是拦腰一刀!比他心理预期的底线还要低了一大截!他死死盯着小王那张油滑的脸,那上面每一丝虚假的同情都像是嘲讽。
“这…不可能!”陈默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粗粝的砂石感,“市场价一百二!九十万…太低了!”
“哎哟,陈先生,”小王夸张地叹了口气,摊开手,一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市场价是市场价,可您这不是特殊情况嘛?人家买家承担风险啊!您想想,后续治疗还要花钱吧?等得起吗?时间就是金钱呐!拖一天,利息都够呛吧?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点隐秘的威胁,“您这情况,产权不清不楚的,除了这种愿意担风险的‘急茬’,正规买家谁肯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产权份额是合法的!有公证!”陈默咬着牙反驳,但底气却在小王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一点点流失。他确实等不起。杨雪的药不能停,高利贷的利息像滚雪球,每一天都在膨胀。
小王靠回椅背,悠闲地转着手中的签字笔:“合不合法是一回事,买家愿不愿意承担麻烦是另一回事。九十万,三天到账,干净利落。陈先生,您好好想想?我这边客户也赶时间,您这边要是不行,人家转头就去看别的了。”他拿起手机,作势要拨号。
那根笔转动的轨迹,像是绞索,一圈圈勒紧了陈默的脖子。他感到一阵窒息。眼前闪过杨雪苍白依赖的脸,闪过杨母李金花那副“你有担当”的虚伪表情,闪过姐姐陈岚那双心死如灰的眼睛,最后定格在疤脸强那双毫无温度、只有贪婪的瞳孔上。
时间…利息…风险…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化作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压垮了他的脊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行。”一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王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热情得如同三月的暖阳:“这就对了嘛!陈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放心,我马上安排签合同!保证最快速度!”他立刻拿起座机,拨通电话,声音谄媚而响亮:“喂?张总!对对对!成了!陈先生这边同意了!九十万!您看您下午方便过来签……”
后面的话,陈默已经听不清了。他像一尊石雕,坐在那张冰冷的折叠椅上,看着小王唾沫横飞地敲定细节。阳光透过中介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暖洋洋地铺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骨髓里渗出的寒意。那刺目的光线,只让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片、曝晒在砧板上的鱼,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贪婪的审视之下,等待着被切割、被定价、被吞噬。
九十万。
他父母半生的血汗,他未来安身立命的根基。
就这么轻飘飘地,变成了一纸屈辱的卖身契。
三天后,银行卡冰冷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x月x日xx:xx入账人民币900,000.00元,余额900,xxx.xx元。”
陈默站在银行外的寒风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入账的数字巨大,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刺痛。他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丝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坠入深渊的空洞感。钱到了,救命的一部分到了。可代价,是他亲手卖掉了一半的“家”。
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刻拨通了疤脸强的电话。
“强哥”的办公室在一栋不起眼的老旧写字楼顶层,推开门,浓重的雪茄烟雾和一股廉价的香水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疤脸强依旧是那副派头,大马金刀地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手指间夹着粗大的雪茄,眯着眼看着走进来的陈默。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紧身皮裙、妆容浓艳的年轻女人,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看到陈默,女人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垂下。
“哟?陈老弟?稀客啊!”疤脸强吐出一口烟圈,皮笑肉不笑,“怎么着?想通了?来还钱了?”他目光扫过陈默手中那张银行卡,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陈默没理会那女人的存在,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将银行卡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五十万,本金。”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的疲惫。“剩下的利息…再缓几天。”
疤脸强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陈默这么快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他拿起银行卡,在指尖把玩着,像在掂量一块肥肉。他旁边的女人也来了点兴趣,放下手机,好奇地打量着陈默。
“啧,”疤脸强咂咂嘴,脸上露出那种猫捉老鼠似的玩味笑容,“陈老弟,可以啊!不声不响的,路子挺野?卖房了?”他显然消息灵通。
陈默沉默着,默认了。
疤脸强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行!爽快!我就喜欢你这种爽快人!”他把卡随手扔给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马仔,“去,查查数。”
马仔接过卡,转身出去了。
疤脸强身体前倾,隔着宽大的办公桌,那双带着疤痕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陈默:“本金还了,算你识相。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吸了口雪茄,“规矩就是规矩。利息,是按天滚的。你缓几天,这利滚利的…到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数了哦?”
他旁边的女人也娇声笑起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看戏意味:“强哥,您这利息算得,比银行狠多了呀。”
疤脸强得意地瞥了女人一眼:“那是!高风险,高回报嘛!陈老弟,你说是不是?”他又看向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施压。
陈默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感受着那锥心的刺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能清晰地闻到雪茄的焦臭、女人身上劣质香水的甜腻,还有疤脸强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和暴力混合的气息。每一种味道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
“我知道。”他喉头滚动,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马仔很快回来了,对疤脸强点了点头。
“好!”疤脸强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都跳了一下。“本金两清!陈老弟,够意思!”他脸上堆起假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新的、打印好的文件,推到陈默面前。“来,签个字。这是剩下的债务确认书,利息…咱们按新日期重新算起。老规矩,九出十三归,日息一分。”
文件上冰冷的数字条款,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陈默看着那笔重新开始计算的、更加庞大的债务,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雪茄和香水的污浊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感。
他拿起桌上那支廉价的塑料签字笔。笔身冰冷滑腻。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稳稳地,在债务人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默。
两个简单的汉字,此刻却重逾千斤,如同签下了一张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充斥着贪婪、烟味和廉价香气的房间里,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