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成的冰冷气味。疤脸强马仔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彻底消失,如同最后一丝侥幸被斩断。那份签着陈岚和陈母名字的新合同,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陈岚的手心,重逾千钧。
陈母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骨头,软软地靠在门框上,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淌过脸上深刻的沟壑,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她不敢看病床上的儿子,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就在刚才,这双手亲手签下了卖身契,卖掉了她和老伴半生血汗、留给孩子们最后一点念想的根。
陈岚扶着母亲,能清晰感觉到老人身体里透出的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她自己的心也像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疼得麻木,只剩下刺骨的寒。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母亲佝偻的肩头,望向病床。
陈默醒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没有看门口失魂落魄的母亲和姐姐。他的脸朝着被厚重窗帘遮挡了大半的窗户,侧脸在窗外城市霓虹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石膏雕像般的惨白和僵硬。月光吝啬地在他瘦削的颧骨上涂抹了一道冷硬的银边,映照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那双眼,曾经盛满憨厚、关切和希望,此刻却空洞地大睁着,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那死寂,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人窒息。仿佛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光,也被刚才那场无声的交易彻底掐灭。
“默…默默…”陈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祈求,“妈…妈对不起你…妈没用…”
陈默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窗外,移到了门口的母亲身上。那目光冰冷、陌生,像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路人。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抽气声。随即,那点微弱的动静也消失了。他重新转回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无声的沉默,是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的鞭子,狠狠抽在陈岚和陈母的心上。
陈岚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她猛地松开母亲,几步冲到病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抓住弟弟那只没有输液、同样冰冷得吓人的手。
“默默!你说话啊!你骂姐!你打姐都行!你别这样!别吓唬姐啊!”她声音嘶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弟弟这种心死般的沉寂比任何伤口都让她害怕。她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试图唤回他一丝神采,“那老宅…那老宅咱们以后…以后姐挣大钱了…姐给你买回来!买更大的!默默!你应应姐啊!”
陈默的手被她摇晃着,软绵绵的,毫无生气。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还活着。
陈母也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儿子冰冷的脸颊:“儿啊…我的儿啊…妈的心肝…你看看妈…妈在这儿啊…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宅子没了…妈…妈给你当牛做马…妈…”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陈默毫无血色的脸上,他却依旧毫无知觉,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陈岚和陈母彻底压垮时,病房的门被“吱呀”一声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带着一股蛮横的风。
“哎哟!我的好女婿!我的大恩人!可算挺过来了!”
一个洪亮、刻意拔高、充满了虚假热情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瞬间撕裂了沉重的悲伤。
杨建国,杨雪的父亲,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但熨烫得笔挺的旧军装常服,第一个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浓眉下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病床上形容枯槁的陈默,扫过跪在床前满脸泪痕的陈岚,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的陈母身上,那审视的目光深处,没有一丝真切的关怀,只有一种猎食者评估猎物价值的冰冷。
紧随其后的是杨母李金花,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廉价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蔫了吧唧的苹果。她一进门,那双刻薄的小眼睛就精准地落在陈默身上,夸张地拍着大腿,嗓门又尖又利:“哎哟喂!我的好女婿啊!你可吓死妈了!瞧瞧这脸色…雪一样白!真是遭了大罪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扫视着陈默,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
杨伟和王艳跟在最后。杨伟穿着一件紧身的廉价t恤,露出胳膊上模糊的刺青,脸上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戾气,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四处乱瞟,根本懒得看陈默一眼。王艳则是一身簇新的连衣裙,脸上画着略显粗糙的浓妆,手里挎着个闪亮的仿皮小包,一进门就捏着鼻子,眉头紧皱,嫌弃地打量着病房的环境,嘴里小声嘀咕:“这什么味儿啊…熏死人了…”
这喧闹的一家子,如同闯入墓地的乌鸦群,瞬间将病房里那沉重的悲伤和死寂冲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又贪婪的喧嚣。
陈母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忘了哭泣,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陈岚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身体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屈辱而微微发抖。她挡在弟弟床前,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母狮,警惕而冰冷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杨建国仿佛没看到陈岚眼中的敌意和地上那份刺眼的合同,几步就走到病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陈默的肩膀上——那正是他动过手术的位置!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溢出。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是白得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纸。
“爸!”陈岚失声尖叫,目眦欲裂,猛地去推杨建国的手,“你干什么!他刚做完手术!伤口还没长好!”
杨建国却纹丝不动,反而借着陈岚推搡的力道,更加用力地往下按了按陈默的肩膀,脸上依旧是那副“关怀备至”的笑容:“哎呀!小岚别急!爸这是高兴!是激动!看看!看看我这好女婿!骨头多硬朗!挨了刀子这么快就能挺住!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嘛!”他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在宣告某种所有权,“小陈啊,好好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救了小雪的命,就是我们杨家天大的恩人!以后,咱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他拍着陈默肩膀的手,与其说是亲昵,不如说是某种带着警告意味的钳制。那“一家人”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感,像毒蛇的涎液。
陈默被他按得剧痛钻心,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压了下去。他被迫抬起头,迎上杨建国那双看似豪爽、实则深不见底、充满了算计和压迫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感激,没有温情,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将他视为所有物和可利用资源的评估与占有欲。杨建国拍在他肩上的每一掌,都像在无形的契约上盖下一个血红的印章,提醒着他,他这条命,他未来的一切,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
“爸…妈…哥…嫂子…你们来了…”杨雪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和恰到好处的惊喜,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楚楚可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李金花立刻撇下陈母,旋风般冲到女儿床边,一把搂住杨雪,心肝宝贝肉地叫唤起来:“我的雪儿啊!你可心疼死妈了!看看这小脸瘦的…遭了多大的罪啊!”她一边哭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陈默,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我女儿多金贵,你救她是应该的!
王艳也捏着鼻子凑上前,假惺惺地嘘寒问暖:“小雪受苦了!嫂子给你带了点水果,回头洗洗吃,补补!”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陈岚和陈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
杨伟则不耐烦地踱到窗边,掏出手机旁若无人地刷了起来,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陈岚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杨家人,再看看病床上被杨建国“亲热”地按着、脸色惨白、眼神死寂的弟弟,还有旁边手足无措、被彻底遗忘和排斥的母亲,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滔天的屈辱,在她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这就是弟弟豁出性命、倾家荡产救回来的“一家人”!
“陈默啊,”杨建国终于松开了钳制陈默肩膀的手,但那无形的压力丝毫未减。他转向陈默,脸上笑容依旧,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这次住院,花销不小吧?听说…还借了外面的钱?”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陈岚紧握在身侧、指节发白的手,以及那份被她下意识藏到身后的合同,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
陈默依旧沉默,只是那空洞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陈母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陈岚一把拉住。陈岚挺直脊背,强迫自己迎上杨建国审视的目光,声音冷得像冰:“杨叔,钱的事,我们自己会想办法。不劳您操心。”
“诶!这话说的就见外了!”杨建国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盖过陈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雪是我女儿,你救了她,那就是救了我们全家!这恩情,我们杨家记一辈子!”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为难和深意:“不过呢,小岚啊,你也知道,现在这世道,难啊!特别是咱们做男人的,肩膀上担子重!养家糊口,不容易!”他目光瞟向窗边玩手机的杨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就比如小伟!多好的小伙子!有力气,有想法!就是缺个机会!这不,最近跟几个朋友合计着想弄个小的物流点,跑跑运输,正经买卖!前期投入也不大,就缺那么一点启动资金…”
杨建国说到这里,声音又压低了,凑近陈默的病床,脸上那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令人作呕:“小陈啊,你看你现在这样,一时半会儿也上不了班。小雪呢,身子骨还得好好养着,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这借的钱,利息滚起来吓死人!与其被外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眼中精光闪烁,图穷匕见,“小伟这生意,有前途!你把这钱,先挪给他用用,算是入股!等他那摊子运转起来,赚了钱,别说还你的本金,利息也少不了你的!还能帮衬你们小两口以后的日子!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金花停止了夸张的哭嚎,紧张地盯着陈默的反应。王艳的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紧紧盯着陈默,仿佛在看一座待挖的金矿。杨伟也放下了手机,虽然脸上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但眼神也瞟了过来,带着一丝势在必得的阴鸷。
陈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弟弟躺在病床上,刚刚签了抵押祖宅的卖身契,欠着能把人逼疯的高利贷,而杨家人,就在他伤口上撒盐的此刻,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开口索要那笔卖命钱!还美其名曰“入股”、“两全其美”?!
“你…你们…”陈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建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岚猛地将母亲护在身后,胸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起来:“杨叔!您这话什么意思?陈默为了救小雪,房子卖了,债台高筑,连命都差点搭进去!现在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您说的那笔钱,是张磊抵押厂子换来的救命钱!是疤脸强的高利贷!是催命的符!您让他拿什么去‘入股’?!拿他这条还没好利索的命吗?!”
她的质问如同锋利的刀子,掷地有声。
杨建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副虚假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沉和不悦。他还没开口,一旁的李金花已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陈岚的鼻子尖声骂道:
“哎哟喂!陈岚!你这话说的可就不中听了!什么叫催命符?什么叫拿命入股?我们这不是在替小陈想办法吗?那高利贷是好惹的?利滚利,你们还到猴年马月去?我们家小伟有正经营生!是看得起你们才拉你们一把!怎么?我们杨家还能坑了你们不成?小陈救了我们小雪,我们感激!但一码归一码!这借钱周转生意,也是正经事!小雪,你说是吧?”她最后把矛头转向女儿。
杨雪靠在床上,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委屈和左右为难的表情,她咬着苍白的下唇,目光盈盈地看向病床上的陈默,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默默…我知道家里困难…可是…哥也是为了咱们以后着想…他要是事业有成了,也能帮衬咱们…总比…总比被那些放高利贷的天天逼着强…”她说着,眼圈又红了,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带着无声的控诉和筹码。
“就是!”王艳立刻帮腔,声音又尖又利,“陈岚姐,你也太不识好歹了!爸和妈还有大哥,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大哥那生意,多少人想入股都没门路呢!陈默哥现在躺着,小雪姐身体也不好,那钱放你们手里,不也是被高利贷白白吃掉利息?给了大哥,钱生钱,以后你们日子也好过不是?这可是双赢!别把好心当驴肝肺!”她翻着白眼,语气刻薄,仿佛陈岚和陈默占了天大的便宜还不知感恩。
“哼!”窗边的杨伟终于发出一声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爱给不给!好像老子求着你们似的!没点眼力劲儿!守着那点棺材本等死吧!”他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心口。
杨建国抬手,制止了妻儿的七嘴八舌,但那阴沉的目光却像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陈岚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小岚,你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说话这么冲?什么叫我们索要?我们这是在帮你们想办法!在替你们分担压力!一家人互相帮衬,天经地义!小陈为了小雪付出,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现在小伟有机会,拉你们一把,你们不领情就算了,还这种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怒火,目光转向病床上一直沉默如同石像的陈默,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小陈,你是当家的男人!你来说句公道话!爸和你哥嫂,是不是为你们好?这笔钱,是放在你手里被高利贷啃光,还是交给你哥,让它生钱,以后帮你们两口子撑起这个家?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有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全部聚焦在陈默身上。
杨家四口人,眼神里充满了逼迫、贪婪、不耐和一丝隐藏的威胁。
陈岚和陈母,眼中是绝望、痛苦和无声的祈求。
杨雪,则是一副楚楚可怜、仿佛陈默一句话就能决定她命运的模样。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测仪发出单调冰冷的“滴…滴…”声,像在倒数着某种终结。
陈默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逼迫从未发生过。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冷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肩胛处被杨建国重拍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然而这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
杨建国那番“入股”、“生钱”、“两全其美”的鬼话,像淬了毒的钩子,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剜下一块肉。所谓的“一家人”,所谓的“感激”,不过是包裹在贪婪獠牙外一层薄得可怜的糖衣。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地在他伤口上舔舐,试图榨干他骨髓里最后一滴价值。
陈岚愤怒的质问,母亲绝望的颤抖,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他多想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将这群吸血鬼赶出去!可是,身体深处传来的巨大空虚感和手术后持续的眩晕,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他像被钉在了这张冰冷的病床上,连愤怒都成了奢侈。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掠过杨建国那张写满虚伪算计的脸,掠过李金花刻薄贪婪的三角眼,掠过杨伟阴鸷戾气的神情,掠过王艳毫不掩饰的轻蔑,最后,落在了杨雪脸上。
她正看着他,那双曾经让他觉得清澈动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盈盈的水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她那只放在小腹上的手,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筹码,提醒着他,他所有的付出,似乎都理所应当地绑定在了她和她身后这个贪婪的家庭上。
一股浓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陈默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将那翻涌的呕吐感压了下去。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片空洞的死寂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冰冷的火焰。
“……钱…没了。”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疲惫和彻底的漠然。他完全没有回应杨建国那番冠冕堂皇的“入股”说辞,也彻底无视了杨雪的表演,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什么?”杨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声音陡然拔高,“什么叫没了?张磊那小子抵押厂子弄来的钱呢?这才几天?”
李金花和王艳也立刻竖起了耳朵,眼神变得锐利而紧张。杨伟刷手机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阴冷地投向陈默。
陈默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小小的污渍,仿佛在自言自语:“手术…药…住院…花完了。”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花完了?怎么可能?!”李金花第一个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那可是好几十万!这才几天功夫?你们是拿钱当纸烧了吗?是不是藏起来了?啊?!”她刻薄的脸上写满了不信和怀疑,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陈默和陈岚身上来回扫视。
王艳也立刻帮腔,阴阳怪气地说:“就是啊,陈默哥,这话可不能乱说。那么多钱,说没就没了?医院账单呢?拿出来看看啊!别不是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陈岚,“…自己偷偷昧下了吧?”
“放屁!”陈岚再也忍不住,怒斥出声,气得浑身发抖,“医院的催款单一天好几张!手术费、进口药、IcU、后续治疗…哪一项不要钱?张磊那三十六万,早就填进去了!现在还欠着医院一大笔!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收费处查!”她说着,猛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将厚厚一叠盖着医院红章的催缴通知单狠狠摔在床边的柜子上。
白色的单据如同雪片般散落开,上面密密麻麻的金额和刺眼的“欠费”红戳,触目惊心。
杨建国拿起最上面一张,扫了一眼那巨大的欠款数字,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李金花和王艳凑过去看,也倒吸一口凉气。几十万的窟窿,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们眼中的贪婪火焰,只剩下惊愕和一种被戏耍的恼怒。
“真…真没了?”杨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妈的!白跑一趟!”他看陈默的眼神更加不善,仿佛他成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废物。
杨建国捏着那张催款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眼神变幻了几次,最终将单据重重拍回柜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副强装的“和蔼”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算计。
“钱花了,那也没办法。救命要紧。”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小陈啊,日子还得过下去。小雪这身子骨,以后吃药、复查、调养,都是大开销。你自己呢,这伤筋动骨的,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重活。家里还有老娘要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陈默,如同鹰隼锁定猎物:“债,总是要还的。高利贷的钱,拖着就是死路一条!爸刚才说的那个办法,虽然现在钱没了,但路子还在!小伟那个物流点,确实是个好机会!启动资金嘛…再想办法!”
他再次凑近陈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和胁迫:“你年轻,脑子活,认识的人也多!想想办法!亲戚朋友,再凑一凑!或者…再去找那个张磊想想辙?他那厂子不是还能抵押吗?为了小雪,为了你们以后的日子,再难也得扛起来!男子汉,就得有担当!”
图穷匕见!钱没了,就要陈默去借!去抵押张磊的厂子!去榨干最后一点骨血!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深处,那点冰冷的火焰骤然爆开!一股夹杂着腥甜的铁锈味再次涌上喉咙。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紧如刀削。
陈岚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气得眼前发黑!她刚想怒斥杨建国的无耻,却被杨雪柔弱的声音打断。
“爸…”杨雪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哀求,“您别逼默默了…他刚捡回一条命…身体还虚着呢…钱的事…以后再说…慢慢想办法…”她说着,又看向陈默,眼中泪光闪烁,充满了“心疼”和“体贴”。
这看似解围的话,听在陈默耳中,却比杨建国的逼迫更让他恶心反胃。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所有压力都只是杨建国强加给他陈默的,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保护、被体谅的“弱者”。这虚伪的表演,像一把涂了蜜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神经。
“好了好了!”杨建国似乎也觉得逼得太紧,挥了挥手,重新换上那副“大家长”的做派,“小雪说得对,小陈刚醒,需要休息。钱的事,不急在一时。小陈你好好养着,养好身体是根本!办法总会有的!咱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没有过不去的坎!”他这番豪言壮语,在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的病房里,显得如此空洞和讽刺。
杨家人终于带着未达目的的悻悻和毫不掩饰的失望,如同退潮般离开了病房。那虚假的热情和喧嚣散去,留下的是更深的死寂和一片狼藉。
王艳临走时,还嫌弃地踢了一脚陈岚摔在地上的催款单。李金花则不忘把那袋蔫苹果拎走,嘴里嘟囔着:“病人不能吃生冷…”杨伟则对着空气骂骂咧咧。只有杨雪,被王艳搀扶着,一步三回头,留下一个“深情”又“担忧”的眼神。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陈岚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陈母则像一尊泥塑木雕,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场交锋彻底击碎。
陈默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当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测仪单调的“滴答”声时,他那双一直空洞死寂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床头柜的抽屉上。
陈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那抽屉里,除了病历和药,还有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那是老家祖宅的钥匙。刚才签抵押合同时,对方马仔拍照留存,钥匙暂时还在她们手里,等正式办手续时就要交出去。
陈默的目光,就死死地钉在那个抽屉上,仿佛要穿透木板,看到里面那把象征着“根”的钥匙。
陈岚的心,瞬间揪紧了,痛得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陈母也看到了儿子的目光,浑浊的老泪再次无声滑落。她颤巍巍地走到床头柜前,枯瘦的手哆嗦着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把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钥匙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
她握着那把钥匙,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走到病床边,颤抖着,将钥匙轻轻放在陈默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心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陈默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儿啊…”陈母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悲凉,“拿着…拿着吧…妈…妈对不住你…”
陈默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收拢,将那把冰冷的钥匙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他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却奇异地让他麻木的心有了一丝知觉。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中那枚小小的、承载着父母一生心血、承载着他最后一点念想、如今却即将被自己亲手葬送的钥匙。钥匙的冰凉仿佛顺着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那褪色的红绳,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刺得他眼睛生疼。
窗外,夜色更沉了。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将病房里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的惨淡。那喧嚣的、贪婪的、令人作呕的“一家人”已经离去,可他们留下的无形枷锁,却比任何物理的束缚都更沉重、更冰冷,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颈上,并且,在杨建国最后那句“办法总会有的”暗示下,这枷锁正变得越来越紧。
陈默攥紧了那把钥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无声垂泪的母亲和满脸悲愤疲惫的姐姐,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片黑暗,似乎正张着无形的巨口,要将他和这间病房里残存的一切,彻底吞噬。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如同即将燃尽的灰烬般的火焰。那是被彻底逼入绝境后的无声嘶鸣。那枚小小的钥匙,硌在手心,也硌在心上,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冰冷的烙印。
陈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刺鼻的消毒水味似乎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绝望。弟弟最后攥着钥匙那死寂冰冷的眼神,母亲失魂落魄的啜泣,还有杨家人那副贪婪无耻的嘴脸,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搅得她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头的燥郁和怒火。她只想逃离,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当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用钥匙打开家门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灯光和家人的问候,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冰冷。
客厅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线,她看到李明轩背对着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僵硬。电视机是关着的,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发出的微弱“咔哒”声,像敲在人心上。
“回来了?”李明轩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一块冻了千年的石头,在这死寂的黑暗中突兀地砸落。
陈岚的心猛地一沉。她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暖黄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门口的黑暗,却照不亮客厅深处李明轩周身笼罩的那层冰寒。
“嗯。”陈岚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她弯腰换鞋,动作迟缓,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李明轩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张力。陈岚换好鞋,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她朝着沙发走去,带着一丝疲惫的讨好:“轩…阳阳睡了吗?今天…”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打断了陈岚的话,也狠狠刺穿了室内的死寂!
李明轩毫无征兆地抓起茶几上那只印着阳阳幼儿园涂鸦的马克杯——那是阳阳最喜欢的杯子,孩子亲手画的歪歪扭扭的小太阳——狠狠地掼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瓷片四溅!乳白色的碎片混合着杯底残余的褐色茶渍,像一滩丑陋的污迹,在灯光下狰狞地铺开。几滴滚烫的茶水甚至溅到了陈岚的小腿上,带来一阵灼痛。
陈岚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惊得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狂跳,脸色瞬间煞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看着那个在碎片中格外刺眼的、阳阳画的小太阳图案被从中撕裂。
“钱呢?”李明轩终于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布满血丝,里面燃烧着一种陈岚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怒火和失望。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在陈岚脸上,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
“我问你,钱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震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陈岚!你告诉我!阳阳那笔上国际小学的钱!你他妈一声不吭就偷走给你那个宝贝弟弟填窟窿的钱!现在在哪儿?!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