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变得格外炽烈。它穿透承露殿高窗上细密的鲛绡纱，被雕花窗棂切割成几道宽阔而温暖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花厅中央。光柱中，细小的微尘无声地漂浮、旋转，如同被镀上了金粉的精灵。
楚明凰的软榻恰好沐浴在最大的一片光晕里。阳光温柔地勾勒着她沉睡的容颜，将那层萦绕了数月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苍白驱散了许多，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莹润。心口处狰狞的疤痕被素色的寝衣遮盖，只留下微微起伏的轮廓。她的呼吸依旧微弱，却平稳悠长，胸膛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如同春日里平静的湖面。
沈昭侧身蜷在紧挨软榻的矮榻上，雪白的狐裘松软地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衬得她如同卧在雪中的一只幼狐。她没有睡，只是安静地侧卧着，一只手垫在颊边，另一只手如同最自然的习惯，越过那窄窄的间隙，轻轻覆盖在楚明凰虚软搭在锦褥的右手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楚明凰微凉的指节，目光如同最温柔的画笔，细细描摹着那张在光晕中仿佛被柔光笼罩的睡颜。从光洁饱满的额头，到浓密如鸦羽、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的长睫，到挺直却依旧缺乏血色的鼻梁，最后，久久停留在那如同冰封花瓣般、却似乎比昨夜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粉意的唇上。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清冽冷香。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心酸和无尽依恋的平静，如同温热的泉水，包裹着沈昭初愈却依旧敏感的灵魂。
她微微动了动，将脸颊更贴近楚明凰微凉的手背，汲取着那份熟悉的冰凉触感。然后，她开始说话。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春日溪流拂过卵石，只有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清。
“明凰……”她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如今念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眷恋和心疼，“今天……太阳很好，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院子里的……海棠，青鸾说，开过一茬了，现在又打了新的花苞，小小的，粉粉的……”她努力回忆着青鸾告诉她的一切，那些宫墙外细微的春意变化。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颈间的护心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晕。“太医……还是每日都来。陈太医说……你的脉象，比前些日子……更稳了些。”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雀跃，如同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
“我……想起了好多事。”沈昭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迷离和温柔，“想起……你坐在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奏折后面，皱着眉头，好凶的样子……然后，我把点心偷偷推过去，你抬头看我……”她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小的、甜蜜的弧度，“你那时候……眼睛里的光，好像……雪化了……”
“还有……深夜，你拿着梳子……”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楚明凰的手背，仿佛在模拟梳齿滑落的动作，“笨死了……头发都给你扯疼了……可是……”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水汽，“可是你指尖……在抖……我知道……你是怕弄疼我……”
她絮絮地说着，那些围绕着“荔枝”、“点心”、“奏折”、“梳头”复苏的记忆碎片，如同细碎的星光，在她温柔的低语中串联成温暖的珠链。她说着那些被锁链禁锢时的恐惧，说着那个浑身浴血却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身影，说着那句“她不喜欢血腥味”带来的灵魂震颤……
“我不怕了……明凰……”沈昭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坚定和依恋，她将脸颊在楚明凰微凉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寻求安慰的幼兽，“真的不怕了……我知道……你会护着我……一直都会……就像……就像在那个都是血的地方……你来了……我就……安心了……”
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楚明凰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温热的湿痕。她沉浸在倾诉和回忆交织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
被她温暖掌心紧紧包裹着的、楚明凰那只微凉而毫无生气的手……
食指的指尖……
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
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实地……
向内……
回握了一下！
那动作微弱到了极致，如同沉睡蝴蝶翅膀的一次最轻微的震颤！快得如同错觉！
但沈昭覆盖其上的掌心，那全副心神都系于其上的敏锐神经，却在那微乎其微的力道变化传来的瞬间——
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
所有的倾诉戛然而止！
所有的思绪瞬间清空！
沈昭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瞬间被冻结的冰雕！她覆盖在楚明凰手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微凉的肌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错觉？
一定是错觉！
是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巨大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撕扯着她的灵魂！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丝最细微的扰动就会惊散这如同梦幻泡影般的微动！所有的感官在瞬间提升到了极限！她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覆盖在楚明凰手背上的手！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了那一点！
不敢眨眼！不敢动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阳光里漂浮的微尘在光柱中缓慢沉降。花厅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沈昭自己那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声。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那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再次漫上心头，将她那瞬间燃起的、微弱的希望火苗彻底浇灭的瞬间——
在她覆盖的掌心之下！
楚明凰那只微凉的手……
食指指尖……
再一次极其轻微地、却又比刚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顽强生命力……
向内回握了一下！
这一次，力道更实！动作更稳！
“！！！”
沈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尖叫！巨大的狂喜如同失控的熔岩，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防！她猛地抬起头！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急切和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期盼，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向楚明凰沉睡的脸！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
楚明凰那覆盖在紧闭眼睑上、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在沈昭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颤动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蝶翼，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挣脱黑暗束缚的剧烈震颤！
紧接着！
在沈昭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
那紧闭了不知多少日夜、如同隔绝了整个世界的、沉重的眼睑……
极其艰难地……
极其缓慢地……
向上……
掀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一道微弱的光，从缝隙中艰难地透出！
然后……
缝隙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扩大！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顽强地撑开！
最终——
一双眼睛，缓缓地、彻底地……显露在沈昭被泪水彻底模糊的视线中！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如同淬火寒星、蕴藏着无上威严与深邃力量的凤眸，此刻却盈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混沌。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在接触到午后刺目光线的瞬间，本能地剧烈收缩，涣散而茫然，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驱之不散的浓雾。它们艰难地转动着，仿佛刚刚从万古长眠中苏醒，还无法理解眼前的光影和世界。
然而！
就在这双写满巨大疲惫和混沌的凤眸，在短暂的、毫无焦距的茫然转动之后……
如同被无形的磁石骤然吸引！
极其艰难地……
极其缓慢地……
最终，死死地、牢牢地……
定格在了沈昭布满泪痕、写满了巨大震惊、狂喜和无尽心碎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彻底静止！
阳光里漂浮的微尘凝固在空中。
窗外遥远的鸟鸣消失无踪。
连心跳和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
沈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浑身的力量瞬间流失殆尽！她呆呆地跪坐在矮榻上，身体僵硬，只有那双盈满了巨大震撼和不敢置信的泪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撞进那双终于睁开、布满血丝却终于有了焦距的凤眸之中！
千言万语，无数的心碎、思念、恐惧、狂喜、爱恋……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防，疯狂地涌上喉咙！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更加汹涌地、无声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急速滑落，砸在两人依旧交叠的手上，也砸落在楚明凰沉睡的锦褥上。
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深处，最终只艰难地、破碎地挤出一个带着泣血哭腔的、颤抖到不成样子的单音：
“……明……凰……？”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楚明凰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布满血丝、疲惫混沌的凤眸，在接触到沈昭汹涌的泪水和那一声破碎的呼唤时，瞳孔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波动了一下。
浓密的睫毛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沈昭布满泪痕的脸，看着那双盈满了巨大悲伤和无尽期盼的眼眸。那双眼睛，像蒙尘的星辰，此刻却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明亮，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苍白憔悴的容颜。
她的嘴唇，那毫无血色的、如同冰封花瓣般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似乎想说什么。
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气若游丝的气流摩擦声。
然而，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似乎耗尽了这苏醒后第一眼注视的力气。
唯有那苍白的唇边……
在沈昭泪眼朦胧、心碎欲绝的注视下……
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
艰难地……
向上……
弯起了一个……
虚弱到极致、却如同撕裂无尽阴霾的第一缕阳光般……
足以让沈昭整个灰暗世界重新亮起的……
柔和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