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紫宸宫上方。白日里喧嚣的宫阙陷入死寂,唯有值夜的宫灯在回廊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勉强撕开厚重的黑暗一角。
寝殿内,药味早已散去,只余龙涎香清冷的余韵,混合着一种更沉静的、属于楚明凰本身的、冷冽如雪松的气息。宽大的龙床上,玄色暗金龙纹的寝衣勾勒出她略显清减的轮廓。她并未安睡,背靠着厚实的锦枕,墨色的长发松散地铺陈在肩头与枕上,衬得那张脸在微弱烛光下愈发苍白,却也因这份苍白,褪去了几分白日里令人胆寒的锋锐,显出一种近乎易碎的沉静。
沈昭蜷在离床榻不远的一张铺了厚厚绒毯的美人榻上,呼吸均匀绵长,早已陷入深眠。白日里紧绷的神经和伺候伤患的疲惫终于压垮了她。她侧躺着,脸颊枕着手臂,几缕柔软的发丝散落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沉睡的侧颜,褪去了所有刻意的讨好与伪装,只剩下一种不设防的、近乎纯稚的安宁。这份安宁,像一块小小的磁石,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牵引着另一个人的视线。
楚明凰的目光从窗外深沉的夜色收回,落在沈昭沉睡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凤眸里,白日里翻涌的戾气与杀意被夜色的帷幔暂时掩去,沉淀下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这份安宁所吸引的疲惫。沈昭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她死水般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陌生,却并不全然令人排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贴身佩戴的衣物——那枚薄如蝉翼、触手温凉的天道法则碎片。它安静地躺在她的心口位置,隔着薄薄的寝衣布料,传递着一种恒定的、微弱的脉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自那日重伤,碎片似乎沉寂了许久。
然而今夜,指腹下的触感却有些不同。
不再是纯粹的温凉,而是……隐隐透着一丝暖意?甚至,指尖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仿佛碎片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苏醒,与她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隐隐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楚明凰眉心微蹙,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她动作极轻地从衣襟深处取出那枚碎片。碎片躺在她的掌心,在烛光下流转着一种非金非玉、难以名状的幽暗光泽。但仔细看去,那幽光深处,原本沉寂晦暗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一丝?如同干涸河床下悄然渗出的细流,微弱却不容忽视。
更奇异的是,掌心的温度在升高。那丝暖意渐渐变得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灼烫感。碎片仿佛一块在缓慢汲取能量的暖玉,在寂静的深夜里,散发着无声的异动。
楚明凰的心沉了下去。天道法则碎片是此界至高力量的具象,它的任何异动都绝非寻常。她重伤未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吉是凶?是力量复苏的征兆,还是某种更深的、未知的侵蚀?
她凝神屏息,将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的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向掌心那片温热的幽光。神念甫一触及碎片表面,异变陡生!
没有预想中的强大排斥或能量冲击。那碎片如同一个骤然打开的、扭曲的万花筒,瞬间将她的那缕神念吞噬进去!
“嗡——!”
一声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在楚明凰的脑海深处炸开!眼前的一切——寝殿、烛光、沉睡的沈昭——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怪陆离、完全超出她认知的恐怖景象!
无数高耸入云的、由冰冷光滑的巨石堆砌而成的奇异“山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直插灰蒙蒙的天空。那些“山峰”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整齐划一的孔洞(窗户),无数刺眼的光点(灯光)在其中明灭闪烁,如同无数窥视的、冰冷的眼睛。
地面上,是纵横交错的、流淌着金属洪流(车流)的宽阔道路(马路),发出震耳欲聋的、连绵不绝的轰鸣。道路上奔行着无数奇形怪状、闪烁着各色光亮的铁盒子(汽车),速度快得惊人。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那些“人”!穿着极其暴露、样式古怪的短衣短裤(t恤短裤),或是包裹着身体曲线、布料紧绷的奇装异服(现代服饰)。他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聚集在闪烁着巨大刺眼画面(广告屏)的石壁下,表情麻木或亢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尘埃、金属和某种刺鼻香气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混乱、喧嚣、冰冷、陌生……如同地狱的投影!
楚明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神念被这狂暴涌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画面冲击得摇摇欲坠!她本能地想抽回神念,逃离这令人作呕的炼狱景象。
就在神念即将溃散的瞬间,扭曲破碎的画面猛地定格!
眼前是一处极其明亮、光线惨白刺目的空间(医院走廊)。墙壁是冰冷的白,地面是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材质(瓷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类似药味却更加怪异的气味(消毒水)。
画面中央,一个穿着宽大怪异白袍(医生袍)、脸上覆着白色布片(口罩)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步履匆忙地走向一扇紧闭的、散发着沉重气息的金属门。那白袍身影的身形轮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漠与疏离。
而就在那扇金属门旁边的地上,倒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剪裁古怪、颜色深沉的衣裤(职业套装)的女子。她侧卧着,长发凌乱地遮住了半边脸颊,露出的另一半脸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她的身体姿势扭曲,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一个同样穿着白袍的身影正蹲在她旁边,动作急促地按压着她的胸膛(心肺复苏)……
楚明凰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倒地的女子身上。尽管面容模糊不清,尽管穿着怪异,但那身形轮廓,那散落的发丝,甚至那种濒临死亡的沉寂感……
沈昭!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炸响!这些光怪陆离、令人作呕的景象……似乎与沈昭偶尔失神时,用一种混杂着怀念与厌恶的语气提及的“那个世界”……有关?!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楚明凰喉间溢出。强行切断神念带来的剧烈反噬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她猛地睁开眼,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紧攥着碎片的手背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掌心的天道碎片依旧散发着温热的灼烫感,那幽暗的光泽似乎又比方才明亮了一丝,如同黑暗中无声嘲讽的眼。
她死死地盯着碎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胸腔里翻涌的不仅仅是神念受创的剧痛,更是一种被窥探、被冒犯的暴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悸。
那些景象……那个穿着白袍、如同死神化身的冷漠身影……还有地上那个毫无生气的、酷似沈昭的女子……这碎片,到底连接着什么?!它为何会突然显现这些?这与沈昭的来历又有何关联?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让她本就因伤势和密信而紧绷的心弦,几乎要寸寸断裂。
“唔……” 一声模糊的嘤咛打破了寝殿死一般的寂静。
美人榻上的沈昭似乎被楚明凰那声压抑的痛哼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她蹙着眉,眼睫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茫然,下意识地望向龙床的方向,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刚睡醒的软糯:“……陛下?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从温暖的绒毯里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金砖上,摇摇晃晃地就朝着龙床走来。宽大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纤细精致的锁骨,在昏暗中泛着莹润的光泽。那双总是盛满讨好或算计的眸子,此刻被睡意浸透,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水汪汪的关切。
楚明凰在她起身的瞬间,已闪电般将手中那枚灼烫的碎片重新塞回衣襟深处,紧贴着心口。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灼烧着皮肤,如同一个烙印。她迅速敛去脸上所有的惊悸与痛楚,试图重新披上那层冰冷坚硬的帝王铠甲。
然而,神念受创的剧痛和方才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岂是轻易能压下的?就在她强行调动内息、试图平复翻涌气血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刺穿她的识海!
“咳!” 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震一下,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死死压住。但这一震,牵动了肩胛下方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额上刚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又添新汗,苍白的唇瓣瞬间被咬出一线血痕。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位置——那里,碎片隔着血肉,灼烫如烙铁,又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她的力量。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正走近的沈昭眼中,便是她重伤痛苦、虚弱不堪的铁证。
“陛下!” 沈昭的睡意瞬间被吓飞了!她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调,“您怎么样?是不是伤口裂开了?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太医?!” 她急得手足无措,想碰触楚明凰查看伤势,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再弄疼她,只能慌乱地站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那双盛满关切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楚明凰此刻苍白脆弱、强忍痛楚的模样。
楚明凰抬起眼。
她的脸色白得像初冬的雪,额发被冷汗濡湿,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狼狈。可她的眼神,却在接触到沈昭那双盛满纯粹担忧的眸子时,骤然变得极其复杂。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翻涌着惊疑、审视、一丝被窥见狼狈的愠怒,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切所刺中的茫然。
碎片中那个冰冷、陌生、毫无生气的“沈昭”,与眼前这个鲜活、慌乱、眼里只有她的沈昭,在她混乱的识海中反复交错、重叠、撕裂。
“别……碰朕。” 楚明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强行压抑的痛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试图维持帝王的威严,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她的力不从心。
沈昭的动作僵在半空,像只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无措:“臣妾、臣妾只是想看看……”
“出去。” 楚明凰闭上眼,声音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需要独处,需要理清这混乱的一切,需要压制识海翻腾的剧痛,更需要……隔绝眼前这个能轻易牵动她所有异常情绪的人。她怕自己下一刻控制不住,会直接扼住她的咽喉,逼问她那个世界的真相,逼问她与这诡异碎片的关联!
沈昭被那冰冷的语气冻得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她看着楚明凰紧闭双眼、眉心紧蹙、唇瓣染血的脆弱模样,心里又急又怕,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大佬这阴晴不定的脾气!明明疼成这样了还逞强!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触及楚明凰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违者立斩”的森然气息,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是……臣妾告退。”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和担忧,一步三回头地慢慢退向门口。每走一步,都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下。寝殿内死寂一片,只有她赤足踩在冰冷金砖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就在沈昭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扉时——
“等等。” 楚明凰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质感。
沈昭猛地停住脚步,惊喜地回头。
只见楚明凰依旧闭着眼,紧蹙的眉心显示出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唇瓣微微翕动,仿佛在对抗着什么,最终,一个带着命令却又无比虚弱的字眼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水。”
沈昭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那点委屈和失落立刻烟消云散。她立刻像只被召唤的小狗,眼睛亮晶晶地转身,小跑着奔向桌边,动作麻利地倒了杯温热的清水,又飞快地回到床边。
“陛下,水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跪坐在脚踏上,努力将杯子凑到楚明凰唇边。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仰着头,距离近得能看清楚明凰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能感受到她因忍痛而略显急促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楚明凰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偏过头,就着沈昭的手,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水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缓解。她喝得很慢,每一次吞咽似乎都牵动着伤口,眉心始终未曾舒展。
沈昭屏着呼吸,全神贯注地端着杯子,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酸。她能清晰地看到楚明凰苍白的唇瓣沾上水光后显现的、脆弱又诱人的淡粉色,能看到她颈侧因为吞咽而微微滑动的、脆弱又优美的线条。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悄悄爬上心头,混合着担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感。大佬此刻的脆弱,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一杯水见底。
楚明凰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但依旧闭着眼,没有让沈昭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再开口。寝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轻浅交错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缠绕。沈昭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楚明凰近在咫尺的、苍白又完美的侧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楚明凰紧蹙的眉心似乎稍稍舒展了那么一丝丝。她依旧没有睁眼,只是那只放在锦被外、原本紧攥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松开了些许。苍白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尖的方向,似乎……正对着沈昭跪坐的位置。
沈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看着那几根近在咫尺、线条优美却透着无尽力量感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勇气,轻轻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小心翼翼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轻缓地触碰到了楚明凰微凉的手背肌肤。
就在肌肤相触的刹那——
楚明凰紧贴在心口的那枚天道法则碎片,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灼烫起来!那温度瞬间飙升,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狂暴而混乱的能量波动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从碎片中迸发,狠狠冲击向楚明凰本就受创的神魂!
“呃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到极致的痛呼从楚明凰唇间溢出!她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瞳孔在剧痛中瞬间涣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冰冷,而是无法掩饰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和……一丝惊骇!
她那只刚刚放松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猛地反手死死攥住了沈昭触碰她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沈昭的指骨!冰冷的指尖深陷入沈昭温热的皮肉里。
“陛……陛下?!” 沈昭吓得魂飞魄散,手腕传来钻心的剧痛,但她根本顾不上,只看到楚明凰骤然扭曲的痛苦表情和那双失去焦距、仿佛坠入无尽深渊的凤眸。
更让沈昭心脏骤停的是——
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目的幽蓝色光芒,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从楚明凰紧捂的心口位置透衣而出!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让沈昭灵魂深处都感到莫名战栗的、冰冷而熟悉的……现代科技感?!
那光芒……沈昭的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那绝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光芒!那分明是……她曾在实验室、在精密仪器上无数次见过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