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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哨(终章)

石头僵立在弟弟冰冷的小尸体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那声自己吹出来的、非人的厉啸还在耳蜗深处嗡嗡作响,震得他脑仁生疼。地上那枚青灰色的骨哨,哨口那点乌黑的印记,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冷光,像一只活过来的、充满恶毒嘲弄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门外,村东头老槐树方向传来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他的鼓膜。

“呜……呃……呜……呃……”

那声音,和小满临死前死活吹不响的哨音,一模一样。不,更准确地说,那哨音,本就是这东西在泥土深处发出的呻吟!

一股寒气,比三九天的冰棱子还要刺骨,猛地从石头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不是怕,是悔恨和愤怒烧干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愚弄、被拽入深渊的暴怒。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枚邪异的骨哨,眼睛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是它!就是这个鬼东西,吸干了小满的魂!

“我操你祖宗——!”

石头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所有的悲痛和恐惧瞬间化作毁灭的冲动。他猛地弯腰,不是去捡,而是抬起穿着硬底布鞋的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地上那枚青灰色的骨哨狠狠跺了下去!

“咔吧!”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

那枚由不知名指骨磨成的哨子,在石头暴怒的脚掌下应声而碎!惨白的骨片四分五裂,带着哨口那点顽固的乌黑印记,像被碾碎的虫尸,迸溅开来,散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就在骨哨碎裂的瞬间,门外远处老槐树方向那“呜……呃……”的呜咽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剪断,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屋子,也笼罩了整个村子。连油灯的火苗都凝滞了,不再跳动,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冻结。

石头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脚底板还残留着踩碎骨头的触感,冰冷又坚硬。他看着地上那堆碎裂的白骨渣滓,心里涌起一股短暂的、扭曲的快意。碎了!这害死小满的鬼东西,碎了!

可这快意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全身。不是屋外的夜寒,而是一种从自己身体内部弥漫出来的阴冷,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瞬间钻进了他的血管,缠绕着他的骨头。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更诡异的是,他的右手,那只刚刚踩碎了骨哨的右手,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是皮肉伤,而是骨头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尖细的指甲,在指骨的内壁上狠狠地刮挠!

“呃啊!”石头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可那刮挠感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随着他攥拳的动作骤然加剧!像是有几根无形的钢针,正顺着他的指骨缝隙,狠狠地往深处钻!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猛地摊开手掌,借着昏暗的灯光,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右手——五指完好无损,皮肤上连个红印都没有。可那钻心刺骨的刮挠感,却清晰得如同实质!仿佛他整只手的骨头里,都寄生进了某种冰冷、细碎、充满恶意的活物!

“嗬……嗬……”石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愤怒,重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了小满临死前死死攥紧的右手,想起了那掌心血肉里抠出的碎骨片……

难道……难道那哨子里的东西……钻到自己骨头里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让他魂飞魄散!他想跑,想离开这间充满了死亡和邪气的屋子,可双腿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抬不起来。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正迅速蔓延,冻结着他的力气。

就在这时,门外浓稠的夜色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笃……笃……笃……

沉闷,短促,带着一种湿泥被挤压的黏腻感。

不是脚步声。

更像是……一根沉重的、裹满了湿泥的木棍,一下一下,敲打在坚硬的地面上。

声音由远及近,缓慢而固执,正坚定不移地朝着他家门口的方向移动!

笃……笃……笃……

每一下,都像敲在石头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扇被他踹开、此刻洞开着如同怪兽巨口的破木门。门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像翻滚的墨汁,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令人心悸的敲打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是那东西!槐树底下埋着的鬼东西!它来了!哨子碎了,它自己爬出来了!

石头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想去关门,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喊爹娘,喉咙却被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笃…笃…笃…

声音停在了门外。

近在咫尺!

浓重的黑暗仿佛凝固了,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浓烈的土腥味、棺木朽烂的霉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从门外涌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石头被这股恶臭呛得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下一秒,一个影子,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门外浓墨般的黑暗中,挪了进来。

石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那不是人!

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形体。

那更像是一大团勉强粘连在一起的、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淌着黑黄色泥浆的……烂泥!泥浆包裹下,隐约可见一些扭曲断裂的白骨茬子刺破出来,像乱葬岗里戳出泥土的墓碑。没有头颅,或者说,本该是头颅的位置,只有一团更加浓稠、不断蠕动翻滚的污泥,勉强勾勒出一个凹陷的、类似面部的轮廓。

它没有腿,支撑着这团不断滴落泥浆的污秽之物的,是一根粗壮、扭曲、同样裹满泥浆和苔藓的……树根!那树根深深扎入地面,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笃”的一声闷响,正是先前听到的敲打声的来源!

那根粗壮的、湿漉漉的树根支撑着那团不断滴淌泥浆的污秽之物,缓慢而坚定地挪进了门槛。一股混合着腐烂植物、朽木和血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石头的脸上,让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那团勉强勾勒出面部轮廓的泥浆顶端,缓缓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缝隙。没有牙齿,没有舌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蠕动的漆黑。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从缝隙里喷涌而出。

“嗬……”

一声悠长、空洞、仿佛从万丈深渊底部刮上来的叹息,带着浓重的湿土气息,从那道漆黑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这声音直接钻进石头的脑子,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石头想后退,想尖叫,想抓起任何东西砸过去!可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在了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骨头里那股冰冷尖锐的刮挠感越来越剧烈,尤其是右手,仿佛里面的骨头正在被无形的锉刀狠狠打磨,痛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那团泥浆怪物似乎“嗅”到了什么。它那由污泥构成的、没有五官的“脸”,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向了石头右手的方向。支撑身体的树根挪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笃”。它朝着石头,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小步。

恶臭扑面而来。

石头感到自己骨头里的寒意和那刮挠的剧痛瞬间暴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骨髓深处疯狂地呼应着外面的怪物!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和极致的恐惧,喉咙里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滚开!别过来!”

吼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凄厉。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弯腰,不顾右手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把抄起地上那个垫桌脚用的、足有小孩脑袋大小的粗糙石锁!这石锁死沉,平日里他扛着都费劲,此刻在极度的恐惧和暴怒下,竟被他单手抡了起来!

“我砸死你个鬼东西——!”

石头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石锁朝着那团挪到屋子中央的、不断滴淌泥浆的怪物,狠狠砸了过去!

呼!

石锁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精准地砸中了那团蠕动的泥浆中心!

“噗嗤!”

一声极其怪异的闷响!

没有想象中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没有砸中实物的沉重感。那感觉,就像是一块大石头砸进了一滩深不见底的、粘稠无比的烂泥潭!

石锁深深地陷了进去,瞬间被那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包裹、吞噬!只在泥浆表面留下一个迅速合拢的凹陷,以及一圈被挤压出来的、黑黄色的泥浆涟漪。

那怪物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支撑它的粗大树根稳稳地扎在地面上,纹丝不动。它“脸”上那道漆黑的缝隙无声地咧开了一些,仿佛在嘲弄石头的徒劳。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石头。他最后的反抗,像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真正激起。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吞噬了石锁的泥浆怪物,身体内部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沉闷的搅动!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疯狂地翻滚、冲撞!泥浆构成的表面剧烈地起伏、变形,凸起一个个尖锐的棱角,又瞬间塌陷下去!

“咕噜…咕噜噜…”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沼泽冒泡的声音从怪物体内传出。紧接着,那怪物支撑身体的粗大树根,剧烈地颤抖起来!包裹着树根的泥浆和苔藓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虬结扭曲、如同巨蟒般的木质纹理。那树根像是突然拥有了生命,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疯狂地扭曲、抽打地面!

笃!笃笃笃!笃笃!

沉闷的敲打声变得密集而狂乱,不再是移动,而是痛苦的挣扎!整个泥屋的地面都在随之震颤,墙角的灰尘簌簌落下。

怪物那泥浆构成的身体扭曲得更厉害了,那道漆黑的缝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尖锐又嘶哑的“咯咯”声,充满了混乱和痛苦。

石头惊呆了,看着眼前这怪物突然失控般的异状。难道……难道是那石锁?

不!不对!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怪物那疯狂扭动的巨大树根上!那虬结的木质纹理,那深扎入土、仿佛连接着大地的姿态……村东头!老槐树!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闪电劈进他的脑海——这怪物,根本就是老槐树那庞大根系的一部分!是那口黑棺材里埋着的东西,借着槐树的根,爬了出来!它和槐树,是一体的!

它怕的不是石锁!是槐树的根在剧痛!

石头猛地想起自己踩碎骨哨时,老槐树方向那戛然而止的呜咽!哨子是它的一部分,哨子碎了,它的一部分被毁了!而自己刚才那拼尽全力砸过去的石锁,不偏不倚,正好砸进了它由泥浆和怨念构成的核心,那沉重的撞击和其中蕴含的、石头暴怒绝望的意志,顺着这怪物与槐树根系的神秘连接,狠狠地传递了过去!

它在承受双重的反噬!

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石头不知道这混乱能持续多久,他只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口“活棺材”!

他强忍着骨头里那钻心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朝着那扇敞开的破门冲去!他要冲进外面的黑暗里,离这鬼东西越远越好!

就在他即将擦着那团疯狂扭动、不断滴落泥浆的怪物身体冲过门口的瞬间——

“呜——!”

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无数冤魂同时尖啸的呜咽,猛地从那怪物漆黑的“嘴”里爆发出来!这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与此同时,石头右手骨头里那股尖锐的刮挠感,骤然变成了疯狂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他整只右手的骨骼,正在被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利齿从内部啃噬、撕扯!

“啊——!”石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冲势骤停,整个人因为右手的剧痛和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就在他扑倒的刹那,那怪物疯狂扭动的身体,尤其是那根粗大的、如同痛苦巨蟒般狂舞的树根,猛地朝他抽打过来!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崩般的沉重!

石头眼睁睁看着那裹挟着湿泥和腐朽气息的巨大阴影当头压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

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那根巨大的树根并未直接砸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体左侧不到半尺的地面上!

“轰隆!”

泥土地面被硬生生抽开一道深深的沟壑!破碎的土块和泥浆四散飞溅!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石头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被震得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灰头土脸,浑身剧痛。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那根巨大的树根深深地嵌在被他砸开的泥地里,暂时被卡住了,正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拔出来。而那团泥浆怪物,也因为这全力一击的落空和树根被卡,陷入了更剧烈的混乱和嘶鸣。

怪物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闻到那泥浆里散发出的、更加浓郁的尸骸腐臭。

石头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连滚爬爬地想要站起来继续跑,可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右手,那内部的啃噬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刚才的震动而变得更加狂暴,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完了……跑不掉了……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升起的瞬间,石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门口墙角阴影里的一样东西!

是老于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扇破门的阴影里。依旧是那副干瘪如骷髅的模样,裹着一件破烂的旧棉袄,像一截被遗忘在角落的枯木。浑浊发黄的眼珠子,此刻却异常地亮,死死地盯着屋里那团疯狂扭动的泥浆怪物,以及怪物身下那根被卡住的巨大树根。

老于头那如同树皮般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就在他嘴唇翕动的刹那,那根深深扎在怪物身下、正疯狂扭动试图挣脱的粗大树根,其虬结的木质纹理上,突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裂痕!

咔嚓…咔嚓…

微不可闻的碎裂声,在怪物痛苦的嘶鸣和树根挣扎的巨响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那怪物由泥浆构成的“身体”,却猛地一僵!连带着那疯狂的嘶鸣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种惊恐的“咯咯”声。它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源自根基的、致命的威胁!

老于头浑浊的眼珠转向了扑倒在地、满脸血污泥浆、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石头。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漠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他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向村东头老槐树的方向。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石头在怪物混乱的嘶鸣和树根挣扎的轰响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

“…根…断…”

话音未落,老于头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根…断?

断根?!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石头混沌的意识上!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点燃了他眼中最后的光芒!

这鬼东西和老槐树是一体的!毁了它的根,或许……或许就能毁了它!

石头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根卡在泥地里、正在疯狂扭动挣扎的粗大树根!树根表面虬结的纹理上,那几道刚刚浮现的细微裂痕,在剧烈的挣扎下,似乎正在极其缓慢地扩大!

就是那里!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的剧痛和恐惧!石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他不再试图逃跑,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那根被卡住的树根扑了过去!他的目标,正是那几道细微的裂痕!

右手骨头里那疯狂的啃噬剧痛此刻仿佛化作了燃料,烧得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毁了它!

他扑到树根旁,不顾那树根表面湿滑粘腻的泥浆和苔藓,也不顾那巨力挣扎带来的剧烈震动。他伸出左手,死死抠住树根上一块凸起的、相对坚硬的木瘤,固定住自己摇晃的身体。然后,他高高扬起了那只如同被万蚁啃噬、剧痛钻心的右手!

那已经不是一只完整的手。剧烈的痛苦和内部无形的破坏,让他的手指痉挛扭曲,指甲缝里渗出了暗红的血丝,皮肤下的骨头似乎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此刻,这只手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石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将全身的力量,连同那骨头里燃烧的剧痛,全部灌注到这只残破的右手上,握紧成拳!然后,用尽毕生的力气,朝着树根上那几道细微裂痕交汇的、最脆弱的一点,狠狠砸了下去!

“给我——断啊——!!!”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

那不是拳头砸在木头上的声音,更像是两块沉重的巨石在深渊底部猛烈相撞!一股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拳头落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震得整个泥屋簌簌发抖!

“咔嚓嚓——!!!”

紧跟着,一声清晰无比、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断裂声骤然响起!

那根粗壮如巨蟒的树根,在石头这蕴含了所有绝望、愤怒、痛苦和生命力的最后一击下,在它最脆弱、最要害的节点上,硬生生被砸断了!

断裂处并非整齐的切口,而是呈现出一种恐怖的、如同朽木被巨力撕裂般的参差破碎!断裂的瞬间,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浓郁土腥和腐朽气息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喷泉般猛地从断口处激射而出,劈头盖脸地浇了石头一身!

“嗷呜——!!!!”

那团由泥浆和白骨构成的怪物,在树根断裂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极致痛苦和彻底毁灭的凄厉尖嚎!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撕裂空间!它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烂泥,猛地向内塌陷、溃散!包裹在泥浆里的那些断裂的白骨茬子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来,化作惨白的粉末!

支撑它的树根断口处,喷涌的暗红液体并未停止,反而像是有生命般疯狂扭动、回缩,带着一种不甘的怨毒,顺着断口处残留的木质纤维,如同无数条细小的血蛇,朝着老槐树本体的方向,疯狂地倒流回去!

同时,一股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怨毒和不甘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洪流,顺着那断裂的连接,狠狠地倒灌进了石头砸断树根的右手!

“呃啊——!”石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被万钧高压击中!他感觉自己的右手,从指尖到肩膀,每一寸骨头、每一条神经,都在瞬间被这股冰冷的怨毒洪流彻底冻结、撕裂!那股力量蛮横地冲进他的身体,直捣心脏!

噗通!

石头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栽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粘腻的泥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出的画面是:那团泥浆和白骨构成的怪物,如同阳光下迅速融化的雪人,彻底溃散成一滩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黑黄色泥水,缓缓渗入地面。而远处,村东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方向,似乎传来了一声沉闷悠长、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痛苦呻吟,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如同巨木倾倒般的吱嘎断裂声……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

石头的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河底。四周是粘稠的、无声的死寂。骨头缝里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麻木。他感觉自己像一截被丢弃的朽木,在无边的黑暗里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他费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是自家低矮发黑的屋顶房梁。油灯已经熄了,只有窗外透进来惨淡的晨光,在屋子里投下朦胧的影子。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他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尤其是右半边身子,从肩膀到指尖,都像是冻僵了,冰冷、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无力地摊在身侧的泥地上。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霜。五指僵硬地蜷曲着,保持着一种古怪的、类似抓握的姿势。最让他心头一寒的是,那青灰色的皮肤下,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深色的脉络在缓慢地……蠕动?像是干涸河床下即将断流的细流。

一股浓烈的土腥味混杂着朽木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这只僵冷的手上散发出来,钻进他的鼻孔。

不是幻觉。那味道真实得令人作呕。

“呃……”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石头!石头!你醒了!老天爷啊!”他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张憔悴枯槁的脸庞挤进了他模糊的视野,红肿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惊恐,“你可吓死娘了!你…你都昏死三天了!”

三天?

石头脑子一片混沌。他最后的记忆,是砸断那树根时喷涌的暗红液体,是那怪物溃散的尖嚎,是倒灌进右手的冰冷怨毒……

“小满…小满呢?”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他娘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哆嗦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旁边的爹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石头闭上了眼。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再次淹没了他。

“那…那槐树…”他喉咙滚动着,发出嗬嗬的声响。

“塌了!”他爹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后怕的神情,“前天夜里!好端端的,一点风都没有,村东头那棵老槐树,靠西边那根最大的树杈子,咔嚓一声就断了!砸塌了孙寡妇家的半边猪圈!断口…断口那地方…”他爹的声音抖得厉害,“黑黢黢的,烂得跟朽了几百年似的!还…还渗着些暗红色的水…邪性!太邪性了!”

果然。石头的心沉到了谷底。那鬼东西,那怨念,顺着断根回去了。它伤了根基,甚至可能死了。但他呢?

他娘这时才注意到石头那只僵冷的、散发着土腥味的右手,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石头!你的手!你的手咋了?!怎么这么冰?!这颜色…”她想去碰,指尖刚触到那青灰色的皮肤,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脸上血色尽褪,“这…这味道…”

石头疲惫地闭上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能感觉到,那股倒灌进他身体的冰冷怨毒,并未消失。它蛰伏在他麻木的右半边身体里,像冬眠的毒蛇,正一点点地侵蚀着他残存的生命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泥土的腥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被湿泥包裹。

他成了什么?一个活着的容器?一个被那鬼东西残存怨念寄生的躯壳?

屋子里弥漫着死寂和恐惧。爹娘守在他旁边,手足无措,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绝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停在了他家那扇被踹坏、只用草帘子勉强遮挡的破门外。

草帘子被一只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掀开了一角。

村尾瘸子老于头那张干瘪得只剩皮包骨的脸,出现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他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直勾勾地穿过爹娘,落在了土炕上形如槁木的石头身上。

尤其是石头那只僵冷青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右手。

老于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他站在门口阴影里,没有进来,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就在石头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他爹娘也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的时候,老于头那如同树皮般干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冰冷的……嘲弄。

然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砂纸摩擦的“嗬”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无法理解的咒语的回响。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放下草帘子,拖着那条瘸腿,一深一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晨光里。

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石头那只僵冷的右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肤下那些细微的、深色的脉络,似乎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像沉睡的根系,在黑暗的泥土里,悄然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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