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正初背着沈梦雪走过月光笼罩的九曲回廊,脚下的汉白玉栏杆雕刻着缠枝莲纹,在夜色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晚风掀起她散落的发丝,有几根轻轻扫过江正初的耳际,痒痒的,却让他的心跟着发紧。
“不行……”沈梦雪突然出声,声音闷闷的,像是把脸整个埋进了他的后背。
江正初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透过衬衫布料,带着红酒的微醺气息,却压不住话语里的哽咽。
“为什么不行啊?”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转身看向护城河对岸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堡,塔楼上的琉璃窗折射出妖异的红光,“你不想让我陪着你吗?”
尾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忐忑,掌心无意识地收紧,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怀里。
沈梦雪的手指微微蜷曲,触到他西装袖口的纽扣。冰凉的金属质感让她想起地牢里的铁链,喉间泛起一阵酸涩。
“你以后是要娶妻生子的,”她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怎么能和我一起走呢……”
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不知是哪家贵族还在举办晚宴。
沈梦雪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荷花灯,烛光在涟漪中破碎成点点金斑。
“你人很好,江叔叔也很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不需要离开……”话没说完,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江正初后颈,顺着他的脊梁滑落。
江正初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沈梦雪裙摆上的银线鸢尾花簌簌作响。
他看着少女低垂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颤抖的阴影,紫罗兰色眼眸里盛满了他看不懂的哀伤。“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他轻声问,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那不该是属于一个千金小姐的痕迹。
沈梦雪沉默了许久,久到江正初以为她不会回答。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头顶传来她沙哑的声音:“好,我喜欢祖父祖母,喜欢二哥,喜欢小姨……”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拔高,带着近乎绝望的哽咽,“可我太想离开了……”
话音未落,沈梦雪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江正初背上剧烈颤抖。
江正初慌了神,连忙将她放下来,却见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像是要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护城河的水汽裹着夜露扑在她脸上,混着泪水一起滑落,滴在她淡紫色的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江正初蹲下来,想要伸手抱住她,却在半空停住。
他看着少女发间那支歪斜的红玫瑰,想起晚宴上她戴着面具跳舞时的明艳,又想起此刻她蜷缩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远处城堡的钟声再次响起,十二下,沉闷而悠长,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哭泣伴奏。
沈梦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淡紫色裙摆被夜风掀起,露出脚踝处未愈的擦伤——那是今早被铁链拖拽留下的痕迹。
她望着江正初身后绵延的城堡群,塔楼尖顶刺破云层,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银芒,像极了沈烬渊手中永远淬着毒的匕首。
\"江正初,你和顾晏之有更好的未来,\"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白色大理石地面,绽开细小的红梅,\"而我要走了……想离开,你们都不要来找我……\"
江正初的蓝眼睛瞬间被痛苦染成深邃的海,他看见少女发间的红玫瑰已经枯萎,花瓣簌簌落在她单薄的肩头。
护城河传来游船驶过的水声,远处城堡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依旧显得那样脆弱。\"现在就想离开呀,\"他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疼惜,\"你还没到18岁呢。\"
沈梦雪仰起头,紫罗兰色眼眸倒映着漫天星辰,却比夜色更加苍凉。
她数着天边划过的流星,想起地牢里暗无天日的时光,想起被迫饮下毒药时血管仿佛被灼烧的剧痛。
\"还要好久啊……\"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突然抓住江正初的袖口,\"想离开……好想离开啊……\"
泪水汹涌而下,冲开面具下结痂的毒疮,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成扭曲的溪流。
江正初在满地月光中张开双臂,银灰色西装被夜风鼓起,像张开保护的羽翼。
他看着少女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鞭痕,想起晚宴上她优雅起舞时,背后藏着的却是被毒药与皮鞭摧残的躯体。
\"你现在还小,就算离开这里也没有能力呀。\"他的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与泪,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时,心脏狠狠抽搐,\"我也会变强将来好好保护你的,好不好?\"
沈梦雪的睫毛剧烈颤抖,望着他眼底燃烧的坚定。
远处传来晨钟的第一声轰鸣,惊起栖息在城墙的乌鸦。\"我不娶妻,也不娶人,\"
江正初将她颤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声震得她掌心发麻,\"我们是家人,永远的家人,我们谁也不分开,好不好……\"
\"永远也不娶妻吗?\"沈梦雪突然抓住他的领带,紫罗兰色眼眸迸发出近乎疯狂的渴望。
江正初看着她眼底翻涌的绝望与希冀,想起她被迫制毒时,白兔在她怀中毒发抽搐的模样。\"嗯,永远也不娶。\"
他再次张开怀抱,身后的城堡群在晨光中渐渐褪去夜色的狰狞,护城河泛起细碎的金鳞,\"所以,能和我回家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我们一起回去,回我们的家。\"
沈梦雪最终跌进他温暖的怀抱,嗅到他身上混着雪松与阳光的气息。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地牢里的腐臭与毒药的苦涩,世界上还有这样令人安心的味道。
远处的朝霞染红天际,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被毒药侵蚀的黑暗角落——但至少此刻,她可以短暂地沉溺在这虚幻的温暖里,假装自己真的有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沈梦雪蜷缩在江正初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西装上的布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这和地牢里冰冷粗糙的铁链截然不同。
江正初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温柔。
他背着沈梦雪重新踏上归途,脚步比来时更慢,生怕惊扰了怀中的人。
路上,晨雾渐渐弥漫开来,给四大家族的领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远处的城堡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童话里的幻影;金色的麦田被薄雾笼罩,像是铺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潺潺的溪流在雾中蜿蜒,水声清脆悦耳,仿佛在演奏着一首宁静的摇篮曲。
沈梦雪的意识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的她还住在沈家的阁楼里,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进来,她趴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盛开的蔷薇花,幻想着外面的世界。
母亲偶尔会偷偷上来看她,给她带来甜甜的糖果,轻声唱着温柔的摇篮曲。
可这样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母亲离去后,等待她的便是四哥沈烬渊冰冷的面孔和一杯杯苦涩的毒药。
“江正初……”沈梦雪在睡梦中呓语,声音里带着不安与恐惧。
江正初低头看了看她,发现她眉头紧锁,睫毛不停地颤动,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梦境。
他心疼地将她搂得更紧,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别怕,我在呢。”
当他们终于走到沈家门口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江正初小心翼翼地将沈梦雪放下,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中满是不舍。
他轻轻拂去她脸上的发丝,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就像守护珍宝一般。
此时,沈家门缓缓打开,沈惊寒倚在门框上,鎏金骰子在指间转动,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哟,我们的江大少还真是贴心。”
他的目光扫过沈梦雪身上凌乱的裙摆和发间枯萎的玫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却又很快被嘲讽取代,“不过,小妹该回家了,毕竟……”他故意拖长语调,“沈家的规矩,可不是谁都能打破的。”
江正初握紧了拳头,看着沈惊寒冰冷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愤怒。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看了看怀中的沈梦雪,将她轻轻交给了沈惊寒:“照顾好她。”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晨光中逐渐变小,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沈惊寒抱着沈梦雪走进沈家大门,门缓缓关闭,将外面的晨光与希望隔绝在外。
沈梦雪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她知道,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而等待她的,依旧是那暗无天日的炼药室和四哥沈烬渊残酷的训练。
但在她心底深处,江正初那句“我们是永远的家人”,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黑暗中倔强地闪烁着,给她带来一丝微弱却珍贵的温暖与希望。
沈惊寒抱着沈梦雪穿过雕龙刻凤的长廊,鎏金骰子在他指间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路过地牢入口时,沈梦雪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呓语着\"别...别灌我喝...\"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淡紫色裙摆下的银线鸢尾花在阴影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怕什么,四哥又不在。\"沈惊寒嗤笑一声,却鬼使神差地加快了脚步。
他的眼眸扫过墙上悬挂的沈家祖训,烛火将\"以毒立威\"四个鎏金大字映得血红,突然想起小妹刚被囚禁时,总爱躲在母亲留下的旧钢琴后,像只受惊的幼鹿。
推开沈梦雪的闺房,檀木梳妆台上的水晶八音盒突然发出一声卡顿的旋律。
沈惊寒将她轻轻放在雕花大床上,却见少女的手指死死揪住他的衬衫袖口,紫罗兰色眼眸在梦魇中泛起泪光:\"八哥...救救我...\"
他的动作骤然僵住。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七年前的雨夜,他也曾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小妹冲进沈家。
那时她才四岁,哭着说母亲的汽车尾灯像会逃跑的星星。
而现在,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与床头铁链碰撞,发出清越又苍凉的声响。
\"真是麻烦。\"沈惊寒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却在转身时将毛毯掖得严严实实。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蔷薇花的阴影,像极了她被毒汁腐蚀的童年。
与此同时,江正初站在自家宅邸的露台上,望着沈家方向的漫天朝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顾晏之发来的消息在屏幕上闪烁:【她没事吧?】他握紧栏杆,指节泛白,远处沈宅的塔楼刺破云层,宛如插在他心口的利刃。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沈梦雪的房间时,她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喉咙里火烧般的刺痛让她条件反射地去摸床头柜——那里本该放着每日必饮的解毒汤。
然而指尖触到的,却是一张折成纸鹤的便签,沈惊寒潦草的字迹带着温度:【下次再喝成这样,就把你丢进毒池清醒清醒。】
她攥着纸鹤坐起身,透过窗棂望见庭院里盛开的荼蘼花。
花瓣被晨露压得低垂,像极了昨晚江正初看她时,那双盛满疼惜的蓝眼睛。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沈烬渊冰冷的声音:\"沈梦雪,炼药室的断肠草该换了。\"
紫罗兰色眼眸中的微光骤然熄灭。沈梦雪将纸鹤小心翼翼地藏进枕头下,摸到藏在暗格里的紫水晶坠子——那是昨晚蛋糕里的秘密。
她起身时,脚踝的铁链在晨光中一闪而过,与窗外的鸟鸣声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契合地融入了沈家这座华丽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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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柳画桥笼罩在暮霭之中,青瓷色的天空被夕阳浸染出瑰丽的绯色。
沈梦雪立在水湄,广袖流仙裙似薄雾轻笼,淡紫色与浅蓝色的绸缎交织缠绕,如同将浩瀚星河裁下一段披在身上。
裙摆处绣着的流云纹随着步伐轻轻摇曳,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水面上铺开一幅流动的画卷,惊起粼粼波光,连岸边垂柳都忍不住探下枝条,想要触碰这如梦似幻的景致。
她云鬓高挽,斜簪着一支白玉雕花簪,步摇上垂落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手中的纸伞半遮着面容,月光透过伞面的镂空花纹,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朦胧的美感。
当她轻轻抬臂,广袖如垂天之云般舒展,仿佛要将一川晚照都揽入怀中。
纤细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水面,清澈的溪流顿时泛起涟漪,引得水中游鱼纷纷探首,却又在触及她衣上精致绣花的倒影时,惊得四散游开,搅碎了一池星芒。
晚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却吹不散她眉间淡淡的愁绪。“不知小姨怎么样了?”
她轻声呢喃,尾音婉转,隐在徐徐的风里。
素白的裙裾扫过青石板,惊飞了栖息在草丛中的流萤,点点荧光在暮色中飞舞,与天边的星辰遥相呼应。
而那光影落在她眉眼之间,却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宛如暗夜中永不熄灭的灯火,在这如画的景致里,诉说着少女心底的牵挂与思念。
沈梦雪踩着青石板的脚步突然顿住,庭院里的玉兰树簌簌落了几片花瓣,正掉在她广袖流仙裙的云纹褶皱里。
往常总守在月洞门前的小姨不见了踪影,连廊下悬挂的鹦鹉都没了欢快的啼叫,只有穿堂风卷着廊角铜铃,发出空旷的叮咚声。
穿过垂花门时,沈梦雪特意放轻了脚步。
雕花木窗棂漏下细碎的阳光,在青砖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她望着二楼小姨闺房半掩的雕花木门,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扒着门缝偷看——那时小姨正在往鬓边插新鲜的茉莉,胭脂水粉的甜香混着檀木香,是她记忆里最温柔的味道。
\"小姨!\"她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门,檀香混着淡淡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房内陈设一如往昔,湘妃竹帘后垂着淡青色床幔,唯有梳妆台上的螺钿首饰盒落了层薄灰,往日琳琅满目的金钗玉簪只剩下寥寥几支。
\"雪儿回来啦。\"郁竹抚依从屏风后转出身时,沈梦雪的呼吸几乎停滞。
记忆里总爱穿蓝色裙子、鬓边簪着芍药花的小姨,此刻竟将乌黑如瀑的长发尽数盘起,只用一支朴素的檀木簪固定。
月白色中衣外罩着藏青色对襟褂子,衣角处还沾着未干的线头,俨然是寻常妇人的装扮。
沈梦雪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小姨腕间——那只她送的翡翠镯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道浅色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如蛇。
\"小姨,你怎么这身打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上的银线刺绣。
郁竹抚依低头轻笑,眼角细纹里藏着沈梦雪看不懂的温柔与沧桑:\"小姨正在缝衣服,穿这身衣服还怪舒服的。\"
她转身时,宽大的袖口扫过妆奁,露出底层压着的半块褪色的红绸——那是沈梦雪母亲留下的嫁衣残片。
沈梦雪盯着案几上散落的银针与彩线,绣绷上的牡丹花瓣栩栩如生,可针脚却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者的手艺。
\"缝衣服?小姨,你的衣服不是很多吗?而且我记得你并不擅长针线活儿啊。\"
她想起去年生辰,小姨送的刺绣荷包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被绣成了\"女干安\",当时两人笑作一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郁竹抚依的手指突然攥紧绣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强笑着挥了挥手,腕间疤痕随着动作微微凸起:\"害,那不一样,这衣服呀可是给你做的。\"
说着,她掀开床幔,从樟木箱底取出件流光溢彩的绸缎——正是沈梦雪心心念念的紫色晚礼服。
暗紫色的天鹅绒泛着神秘的光泽,领口处缀着的珍珠流苏在暮色中轻轻晃动,腰间束着的银丝腰带蜿蜒如银河。
可当沈梦雪的目光落在胸前夸张的剪裁时,脸颊突然烧了起来——那深V领口与修身的鱼尾裙摆,分明是为成熟女子设计的款式。
\"谁说是给现在的你穿的?\"郁竹抚依将礼服轻轻披在沈梦雪肩头,薰衣草香混着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小姨可是给以后长大了的你穿的,等你成人礼的时候,小姨要亲眼看着你穿着这衣服像小姨走过来。\"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指尖颤抖着抚摸裙摆上未完工的刺绣,\"到时候,小姨感觉成就感满满的!\"
沈梦雪望着铜镜里两人重叠的身影,发现小姨眼角不知何时添了细纹,而自己的身高已到了小姨肩头。
窗外暮色渐浓,玉兰树的影子映在紫色绸缎上,恍惚间竟像是笼着层血色的纱。
她突然想起地牢里四哥说的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在这看似平静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在暗处悄然改变。
沈梦雪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上的银线刺绣,望着小姨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喉间泛起苦涩。
雕花窗外的玉兰花簌簌飘落,有几片正巧粘在那件未完工的紫色礼服上,像是滴落在天鹅绒上的泪。
她深吸一口气,故意将语调放得轻快:\"小姨,你和小姨......不......谢长卿,现在怎么样了?\"
郁竹抚依正在整理绣线的手突然顿住,素色裙裾扫过满地碎布,扬起细小的尘埃。
夕阳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道藏在鬓角的疤痕在光晕里忽隐忽现。\"什么怎么样,一直都那样儿啊,\"
她强笑着将绣绷抱在怀里,针脚凌乱的牡丹花瓣蹭过胸口,\"你外公外婆呀总算是支持我一回,上次我把你小姨夫带回来,他们居然没反对。你舅舅们也没有说什么,我倒是乐的自在。\"
沈梦雪盯着小姨无名指上那枚简陋的银戒——那与沈家满室金玉格格不入的素净,像根刺扎进她眼底。
记忆里小姨总爱把翡翠镯子转得叮当响,如今腕间却空荡荡的,只剩道狰狞的疤痕蜿蜒如蛇。
\"什么小姨夫,\"她突然上前攥住小姨的手,触到掌心厚厚的茧子时,心口猛地抽痛,\"小姨,你们两个相处的时间未免也太早了吧?怎么连小姨父都说出来了?再过段时间你是不是都要喊相公了?\"
\"这不是迟早的事儿吗?\"郁竹抚依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细纹里却藏着沈梦雪看不懂的执拗。
她鬓边的檀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插满珠翠的模样重叠,\"小雪宝贝,到时候别忘了喝喜酒啊。\"
沈梦雪突然将房门重重关上,铜环撞击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她屏退侍女,看着廊下的丫鬟们退到三丈开外,才转身时发现小姨正安静地坐在妆奁前,月光透过菱格窗洒在她盘起的发髻上,像覆了层冷霜。
\"小姨,你听我说。\"她压低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个男人......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吗?\"
\"不知道。\"郁竹抚依对着铜镜别起一缕碎发,镜中倒影与窗外摇曳的竹影交织,显得格外虚幻。
她拿起桌上的绣剪,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派人查他的身份,谁知他竟只是出身寒门。\"
沈梦雪猛地按住她的手,紫罗兰色眼眸里映着摇曳的烛火,\"小姨这样的身份是万万配不上你的,你还是......\"
\"我不在乎。\"郁竹抚依突然起身,素色裙摆扫过满地绣线,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谢家老宅方向,那里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微弱,\"他待我极好。我就不在乎他的身份。\"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缠着的布条——那是沈梦雪从未见过的粗麻布,此刻却扎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与过去彻底割裂。
沈梦雪望着小姨后颈淡青色的血管,突然想起地牢里自己被铁链勒出的伤痕。\"小姨,他出身寒门,并且他的家离这里很远,\"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你要回家的话可是难上加难。再者,你要是在那边受了委屈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郁竹抚依突然转身,眼角的泪痣在泪光中忽明忽暗:\"可我在这里已经受尽了委屈。\"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沈梦雪心口。她想起小时候,小姨总把唯一的桂花糕塞进自己手里;
想起母亲离开后,是小姨偷偷给她送退烧药;
想起每次被四哥惩罚后,小姨红着眼眶为她擦药的模样。\"那也总比远嫁强吧!\"她抓住小姨的手腕,\"你留在这里,还有我和母亲护着你,可若是到了那里,谁还能护着你呢?\"
\"宝贝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郁竹抚依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指尖残留的艾草味混着铁锈味,\"但我实在太想要幸福了。\"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哭腔,\"你小姨我这辈子都没有获得过谁的宠爱。更没有被恃宠而骄过......现在终于来了一个人,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沈梦雪的喉咙突然像被毒藤蔓缠住。她想起江正初背着她走过的那个夜晚,想起护城河上漂浮的荷花灯,想起他说\"我们是永远的家人\"时温热的呼吸。
而此刻,小姨眼底燃烧的疯狂与绝望,竟与四哥沈烬渊折磨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就算是姐姐在这里,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郁竹抚依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雪儿也不是说你希望我幸福吗?他就是我的幸福啊......\"
沈梦雪望着小姨胸前露出的半截红绳——那是谢长卿送的护身符,边角已经起毛,却被她宝贝似的贴身戴着。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屋内陷入短暂的黑暗。
沈梦雪猛地甩开小姨的手,广袖流仙裙扫过妆奁,将那只未完工的紫色礼服掀落在地。
天鹅绒裙摆上的珍珠流苏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像极了地牢里那些闪烁的毒汁。
\"小姨,你会后悔的。\"
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转身时发间的步摇重重撞在门框上,珍珠四散飞溅,\"你一定会后悔的。\"
房门被重重摔上的瞬间,郁竹抚依弯腰捡起地上的礼服。
她颤抖着抚摸裙摆上歪斜的针脚,想起谢长卿握着她的手教她刺绣的场景。
窗外的玉兰花仍在飘落,有几片落在那件暗紫色的绸缎上,像是撒了满地的血。
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说:\"后悔吗?\"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唯有镜中倒影的笑容,比毒药更甜,也比毒药更苦。
几日后
秋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嘶哑的嗓子,沈梦雪的广袖随着秋千荡起的弧度翻飞,像是两团凝结的雾霭。
大舅舅宽厚的手掌稳稳推着藤椅,粗粝的指腹蹭过她发间银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膝头,将淡紫色裙摆上的银线鸢尾花照得明灭不定,倒像是她此刻忽明忽暗的心情。
脚步声从青石板小径传来时,沈梦雪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
那袭熟悉的月白长衫掠过垂花门,衣摆扫过墙角的蔷薇,惊落几片带着晨露的花瓣。
谢长卿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晃出温润的光,却让她想起地牢里沈烬渊袖扣的冷芒——同样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光泽。
\"沈大小姐。\"他作揖时,袖口露出一截暗纹,像是某种隐晦的图腾。
沈梦雪盯着那抹纹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情报里说他出身的穷乡僻壤,那里的山匪惯用这样的刺绣作为标记。
沈梦雪仰起头,紫罗兰色眼眸映着刺眼的日光,像是淬了毒的紫水晶:\"谢先生,这一大早的怎么有心情来找我。\"
她故意拖长尾音,秋千突然荡到最高处,裙角险些扫过谢长卿的衣襟,\"我小姨可是想你想的肝肠寸断啊!\"风卷着她的话音扑向对方,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
谢长卿依然保持着温润的笑意,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花:\"依儿的苦衷,我自是明白。\"
他指尖抚过花瓣的纹路,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最珍贵的宝物。
这一幕却让沈梦雪想起沈烬渊擦拭毒刃时的模样——越是温柔的姿态,越藏着致命的危险。
\"哼,依儿?\"沈梦雪突然用力蹬地,秋千发出吱呀的呻吟,\"你叫得倒是亲热。\"
她盯着对方耳后若隐若现的疤痕,那形状像极了刀伤,和母亲寄来的信里描述的山匪特征不谋而合,\"不知谢先生这段时间是怎么了,竟让我产生如此大的恶意。\"
她故意停顿,看着谢长卿眼神里闪过的慌乱,\"我并非三岁孩童,不会再被你这副翩翩公子的做派蒙骗!\"
大舅舅察觉到气氛不对,粗糙的手掌按在秋千绳上想要让它停下。
沈梦雪却在摇晃中利落地翻身落地,广袖扫过石桌,将上面的青瓷茶盏扫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里,她直视着谢长卿骤然收紧的瞳孔:\"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以前是我年幼不懂事,不过现在......\"
她逼近两步,裙摆下露出半截铁链的阴影——那是沈烬渊新换的镣铐,此刻却成了她对抗眼前男人的底气,\"想让我小姨嫁给你,做梦!\"
谢长卿单膝跪地,月白长衫沾满尘土:\"我知道我卑微的身份是配不上你小姨的,但我和她是真心相爱的,求您......\"
他抬头时,睫毛上沾着飘落的槐花,模样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可沈梦雪却想起情报里的另一句话:\"此人惯用苦肉计,曾靠装可怜骗取富商信任。\"
\"求我成全你们?\"沈梦雪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她弯腰捡起一块瓷片,锋利的边缘抵在谢长卿喉间,\"你以为我会像小姨那样天真?\"瓷片划破皮肤的瞬间,一滴血珠渗出来,落在月白长衫上,晕开一朵妖异的红梅,\"
在我查清你的底细之前,最好离小姨远一点——不然,我会让你知道,沈家的手段,可比你想象的残忍得多。\"
沈梦雪将碎瓷片顺着男人喉结缓缓下移,冰凉的触感让谢长卿脖颈暴起青筋。
她俯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垂落的流苏扫过对方惊恐的眉眼,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冷芒。
\"让我想想该用些什么样的手段好呢?\"她指尖抚过男人颤抖的唇,漫不经心的语调里裹着蜜饯般的危险,\"一个车祸意外死亡,或者是......\"
话音未落,谢长卿猛地抓住她手腕。这个动作让大舅舅瞬间绷紧肌肉,却见沈梦雪不慌不忙地反手扣住对方脉门——地牢里沈烬渊教她的擒拿术,此刻用得行云流水。
男人温柔的面容瞬间扭曲,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进衣领,将月白长衫洇出深色的痕迹。
\"还以为是个胆儿大的,原来这么胆儿小啊。\"沈梦雪突然松开手,笑得银铃般清脆。
她旋转着后退两步,广袖上的银线鸢尾花在风中舒展,宛如活过来的蝶群。
可下一秒,她的紫罗兰色眼眸骤然冷下来,像是将寒冬的霜雪凝在了眼底,\"本小姐可不是好惹的人,若是再打什么坏主意,休怪本小姐对你不客气。\"
这句话像块冰棱砸在庭院里。
正在修剪花枝的弟子们握着剪刀僵在原地,远处练剑的少年忘了收势,剑锋直直指向地面。
平日里那个会蹲在廊下喂流浪猫、总把\"谢谢\"挂在嘴边的沈家小姐,此刻周身散发的寒气竟比后山寒潭还要刺骨。
大舅舅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记忆里那个被四哥欺负只会躲在他身后掉眼泪的小女孩,不知何时竟能如此锋芒毕露。
谢长卿撑着地面的手指深深陷进青石板缝,碎石扎进掌心的刺痛也比不上心底翻涌的寒意。
眼前少女歪着头打量他的模样,让他想起传闻中沈家那位最神秘的四少爷——手段狠辣,杀人不见血。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沈梦雪转身时,广袖下若隐若现的铁链勒痕,那分明是经历过残酷折磨才会留下的印记。
庭院里的秋蝉突然噤声,唯有沈梦雪裙摆扫过落叶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谢长卿跌跌撞撞逃离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沈梦雪垂眸整理被扯乱的广袖,银线绣成的鸢尾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
当她再抬起头时,紫罗兰色眼眸又蒙上了那层熟悉的温柔水雾,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方才那个手持碎瓷片的狠厉少女从未存在过。
\"抱歉,吓到你们了。\"她踏着满地碎瓷走近呆立的弟子们,声音软得像春日里的柳絮。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晃,在众人脚边投下细碎的光影。
几个年轻弟子这才如梦初醒,握着扫帚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们从未见过素来温婉的沈小姐,眼中能凝出那样刺骨的寒意。
沈梦雪指尖划过石桌上未干的茶渍,突然抬起头,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人群。
阳光穿过她睫毛的阴影,在眼底投下斑驳的碎光:\"这个男人心思缜密,不好相处。\"
她顿了顿,广袖扫过石案,将剩余的茶盏推到一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现在你们把这几个月他和小姨的相处方式通通告诉我。说的越多,本小姐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扣住最近弟子的手腕。
那名少年惊恐地发现,看似纤细的手指竟有着惊人的力道,仿佛铁钳般死死锁住他的脉门。
沈梦雪凑近时,少年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那是长期接触毒药才会沾染的味道。
\"但唯者——\"她尾音拖得极长,紫罗兰色眼眸在阳光下泛起妖异的紫光,\"仗杀。\"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众人耳中,却比后山刑堂的铡刀更令人胆寒。
角落里的杂役突然打翻水桶,清水混着瓷片在青石板上蜿蜒,倒映出沈梦雪含笑的面容。
年长的执事咽了咽唾沫,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铁链痕迹——此刻那道疤痕正随着她紧绷的肌肉微微起伏,像是蛰伏的毒蛇。
\"小姐放心!\"最先反应过来的护卫队长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半个月前谢公子曾偷翻过二小姐的梳妆匣,被厨房的王婶撞见了!\"
他话音未落,其他弟子像是被惊醒的蜂群,争先恐后地开口:\"他总在夜里给三小姐送桂花酿!\"
\"二小姐生辰的时候,他送的玉佩内侧刻着奇怪的符号!\"
沈梦雪松开手,看着那名弟子手腕上深红的指痕,突然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沈家千金。
她摸出腰间的翡翠香囊,轻轻抛给护卫队长:\"赏。\"
香囊坠地时,众人瞥见囊口金线绣着的曼陀罗——那是沈家毒药堂的专属纹样。
她转身走向回廊,广袖扫过墙角盛开的荼蘼,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发间,却掩不住背影里透出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