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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无影灯下,法医实验室的空气凝固得如同琥珀。沈微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她站在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前,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深红的月牙痕。屏幕上,是两份并排的dNA图谱,复杂的彩色条带像两列沉默的密码士兵。

左边那份标记着“陆凛”,右边那份,刺目地标注着“陆振山”。

“匹配结果,排除。” 负责此案的中年警官声音平板,却像重锤砸在沈微心上,“样本A,即从当年案发现场关键物证——凶手遗留外套内侧一处陈旧布料上提取的微量生物检材(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污渍,附着在纤维深处),其Y染色体StR分型结果,与嫌疑人陆凛先生的已知分型进行比对,结果:完全排除。”

沈微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完全排除?不是他?那冰冷的裹尸袋,那午夜的地下室……难道全是错觉?她猛地吸了口气,肺叶却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血腥味的疼。

“但是,”警官的声音陡然加重,鼠标箭头点在右边那份图谱上,一条条彩色条带在屏幕上被高亮、放大,“样本A的线粒体dNA高变区序列(hVR I 和 hVR II),经深度测序分析,与陆振山先生提交的比对样本(口腔拭子)所获得的线粒体dNA序列,**高度一致**。这种遗传标记遵循严格的母系遗传规律,具有极高的个体识别价值。”

线粒体dNA……母系遗传……高度一致……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沈微混乱的脑海。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两份仿佛被无形纽带强行扭结在一起的图谱,视线扫过旁边清晰列出的科学报告结论:

【结论1】:根据Y-StR分型结果,排除陆凛(样本b)为案发现场遗留物证(样本A)的男性生物检材来源者。

【结论2】:样本A与陆振山(样本c)的线粒体dNA高变区序列(hVR I t-c-t \/ hVR II 73G-263G-315.1c)完全匹配,表明二者在母系血缘上存在极近的亲缘关系(如姨表兄弟、舅甥、同母异父兄弟等),概率 >99.99%。

冰冷的实验室灯光下,那份打印出来的报告纸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沈微指尖猛地一缩。她甚至没察觉报告滑落,纸张飘摇着坠向光洁如镜的地面。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她脆弱的神经。

“母系…血缘……”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陆振山……是他的……”

“叔父。” 警官替她补全,语气沉重,“陆振山是陆凛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的祖母,是同一人。这解释了线粒体dNA的完美契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穿透沈微苍白的脸,“沈小姐,这份报告意味着,当年在案发现场留下关键生物痕迹的,不是陆凛先生。但这个人,与陆振山先生,共享着来自他们祖母的母系血脉。血缘非常近。”

不是陆凛。

这十年支撑她活下去的、混合着爱恋与蚀骨恨意的支柱,其中恨意的那一半,轰然崩塌。她恨错了人?这个念头像野草疯长,瞬间燎原。那她看到的裹尸袋呢?那枚一模一样的发卡呢?他书房深处的秘密呢?难道全是精心设计的陷阱?还是……另有她无法想象的恐怖真相?

混乱的漩涡几乎将她吞噬。

“沈小姐?” 警官的声音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清明。

沈微猛地回过神,弯腰,指尖颤抖着捡起那份重若千钧的报告。纸张的边缘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脆响。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像一杆被狂风摧折却不肯倒下的芦苇。“我……我需要这个。”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她甚至没有等警官的回应,攥着那份报告,像攥着唯一的浮木,转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出了冰冷的实验室大门。

走廊的光线骤然变化,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急促地喘息,报告纸在她手中被捏得变形。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陆凛”的名字。她看着那两个字,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茫然。

她按下接听键,却没说话。

“在哪?” 陆凛低沉的声音传来,背景是高速行驶车辆特有的轻微风噪。他一向掌控一切,此刻语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

“警局。” 沈微吐出两个字,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引擎声似乎加大了些。“待着别动。等我。”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沈微没有回答,只是切断了通话。她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眼神空洞。等他?等他来告诉她,这又是一个怎样的谎言,或者,一个更深的、足以将她彻底埋葬的真相?

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像一道沉默的闪电,撕开黄昏沉滞的空气,精准地停在警局门口。车门打开,陆凛的身影跨出。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夕阳的金红余晖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融化那层冰封般的冷峻。他步伐迅疾,带着一股迫人的低气压,门口执勤的警员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警局大厅冰冷长椅上的沈微。

她像一尊失了魂的瓷偶,孤零零地坐着,背脊绷得笔直,却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双手紧紧攥着一份文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份文件,陆凛的目光扫过,瞳孔深处似乎有幽暗的火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深不可测的寒潭。

他大步走过去,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宣告所有权的意味。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起来。”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沈微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她的视线凝固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仿佛那里面攥着的是她整个世界崩塌后的残骸。

陆凛不再言语。他俯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强势而流畅,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掌控感。沈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像一块冻透的木头,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任由他抱起。那份报告被挤压在两人之间,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将她抱进车里,安置在副驾驶座上,细心地拉过安全带为她扣好。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手腕,那细微的触感让沈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皮革的味道。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暮色渐深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片虚幻的光斑。

车内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微的送风声。

沈微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慢慢转向驾驶座上的男人。他的侧脸在仪表盘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冷硬,下颌线绷紧,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清晰有力。这双手,曾温柔地为她拂过额发,也曾冷血地拖拽过裹尸袋……如今,科学冰冷地宣告,那裹尸袋里的血,可能并非来自他的家族血脉?那又来自谁?

“报告……” 沈微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砾摩擦,“你看了?”

“嗯。” 陆凛的回答短促得像一声闷雷。他没有看她,视线专注地盯着前方,仿佛在穿越一片无形的迷雾。

“线粒体dNA……指向陆振山。” 沈微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疑问和指控,“你早知道?一直都知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看着我,陆凛!回答我!”

尖锐的刹车声骤然响起!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巨大的惯性让沈微的身体猛地前冲,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座椅。陆凛在最后一刻猛打方向盘,车子险之又险地停在空旷的应急车道上,车头几乎要撞上路边的金属护栏。刺眼的红色警示灯疯狂闪烁。

车内一片狼藉。沈微被勒得胸口生疼,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陆凛的手依旧死死按在方向盘上,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直视着她,里面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惊涛骇浪——是愤怒,是痛苦,是如释重负的疲惫,还有一丝……沈微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悲哀。

“知道?” 陆凛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我该知道什么?知道我的亲叔叔,那个从小看着我长大、教我握枪、教我如何在陆家活下去的‘好’叔叔,可能就是当年指挥屠戮你全家的魔鬼?还是知道那个组织,那个‘曼陀罗’,它的根须早已腐烂地扎进了我陆家的血脉深处?!”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沈微所有的疑虑,也剖开他自己血淋淋的过往。“这十年,沈微,我每一天都在查!查那个逃掉的‘银色面具’,查组织渗透的每一个环节!我手上沾的血,没有一滴是无辜者的!我杀的是仇人,是组织的爪牙!是挡在我找到最终真相路上的障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锁在身边?你以为那些监控和控制,仅仅是因为那该死的占有欲?是!我是疯了!我疯了一样地想要你!但我更怕!我怕你查到陆振山头上!我怕你被他发现!我怕他像当年碾碎你家一样,碾碎你!”

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喇叭被震得长鸣不止,在寂静的应急车道上回荡,撕心裂肺。

“那份报告……” 他喘着粗气,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悲凉,“它只是印证了我这十年里最不敢去深想的那个猜测。它撕开了最后那层遮羞布,告诉我,我身体里流淌的血脉,有一部分,来自彻头彻尾的恶魔。”

他缓缓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无力地垂下。车厢内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和车外警示灯单调的闪烁红光。他转过头,不再看沈微震惊而苍白的脸,目光投向车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卸下万钧重担后的虚脱:

“也好……终于……不用再背负着这个秘密,在你面前……做一个连呼吸都带着罪恶感的骗子了。”

车厢内只剩下警示灯单调的“咔哒”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

陆凛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狠狠地捅进了沈微的心脏,又反复搅动。卸下秘密的骗子?背负着罪恶感的呼吸?十年……他竟然背负着这样的怀疑和恐惧,在她身边演了十年?

她看着他疲惫的侧影,那卸下所有防备后流露出的脆弱,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地冲击着她心中那座名为“仇恨”的冰山。冰层在巨大的冲击下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细密的裂纹迅速蔓延。

“所以……” 沈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那晚……你拖进地下室的……”

“是顾家老三,顾炜。” 陆凛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冷硬,却不再有那种刻意营造的压迫感,只剩下陈述事实的疲惫,“‘曼陀罗’在东南亚一条重要毒品运输链的实际掌控人。七年前,就是他,亲手把你父亲最后一份试图转移出来的关键账本副本,交给了‘银色面具’。”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也是他,负责‘处理’掉所有试图追查当年洗钱案真相的人。包括……你家。”

顾炜。这个名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沈微的记忆深处。她恍惚记起,父亲出事前,曾有一个姓顾的年轻人频繁来访,笑容谦逊,眼神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原来是他!

“他该死。” 陆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血腥的冷意,“死一百次都不够。我找到他,只是让他为当年欠下的血债,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侧过头,幽深的目光锁住沈微,“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地下室’真相。没有无辜者,只有迟到的审判。”

沈微闭上了眼。复仇的快意并未如期而至,反而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悲哀淹没。审判?由陆凛执行的血腥审判?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真相吗?科学证明了他的部分“清白”,却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深渊。

劳斯莱斯重新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沉默地驶向半山那座灯火通明的囚笼——他们的家。

回到别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佣人们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迅速消失在角落。陆凛没有再看沈微一眼,径直走向二楼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微独自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客厅中央。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份被攥得皱巴巴的dNA报告。结论2的黑色字体,像爬行的毒蛇——“>99.99%”。

陆振山。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滚动,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科学撕开了陆凛身上的嫌疑,却把更狰狞的魔鬼推到了聚光灯下。那个表面上掌控着陆家庞大灰色产业、对陆凛和她都充满莫名敌意的叔父,那个总是带着儒雅笑容、眼神却阴鸷如毒蛇的男人……原来他的血管里,真正流淌着来自地狱的罪恶。

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她拖着沉重的脚步,鬼使神差地走向陆凛的书房。不是为了见他,或许……只是想靠近那个刚刚卸下部分重担、却又背负起更沉重黑暗的男人。

厚重的房门隔音极好。她站在门外,指尖悬在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犹豫着。里面静悄悄的,没有预想中的摔砸声或压抑的咆哮。只有一片死寂。

沈微最终还是轻轻旋动了门把。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开主灯。只有书桌上一盏老式的绿罩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桌面的一小片区域。陆凛并没有坐在书桌后。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山下城市遥远的、模糊的万家灯火。他高大的身影被窗外的黑暗吞噬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沉默、孤寂、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轮廓。指间一点猩红明灭,淡淡的烟草气息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开。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蒂。

沈微的心被这无声的画面狠狠揪了一下。他很少在她面前抽烟,更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深重的疲惫和……孤独。卸下了“凶手”的嫌疑,却背上了“魔鬼血脉”的枷锁,以及面对至亲背叛的彻骨寒意。这滋味,恐怕比单纯的仇恨更令人窒息。

她轻轻走进去,脚步无声。

陆凛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沈微的目光扫过巨大的红木书桌。台灯的光晕边缘,一个深棕色、磨损了边角的皮质相框引起了她的注意。它被随意地放在一叠文件旁,角度有些歪斜,像是被人仓促拿起又放下。

她从未在陆凛的书桌上见过这个相框。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桌。陆凛依旧背对着她,毫无反应。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扶正了那个相框。昏黄的灯光流淌在玻璃相框的表面。

照片有些年头了,色彩泛黄,带着时光的颗粒感。

背景是一座巨大的、阴郁的欧式庄园。照片上有四个人。

左边是一个穿着老式西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人,拄着一根黑沉沉的手杖,端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是陆凛的祖父,陆家的上一代掌权者,陆擎苍。

老人右手边,站着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男孩。男孩穿着精致的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脸紧绷着,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属于孩童的倔强和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是幼年的陆凛。

老人左手边,站着一个穿着昂贵丝绸旗袍、妆容精致的美丽妇人,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空洞而疏离,带着一种被圈养金丝雀般的麻木。那是陆凛早逝的母亲。

而最刺眼的,是站在陆凛母亲稍后一步位置的那个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脸上挂着看似温和谦逊的笑容,一只手甚至随意地搭在少年陆凛瘦小的肩膀上,姿态亲昵。然而,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让人极其不舒服的精明、算计和……一种毒蛇般的阴冷。

是年轻时的陆振山。

照片里,陆凛的身体在陆振山的手搭上来时,明显有瞬间的僵硬。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想避开那看似亲昵实则令人窒息的触碰。而陆振山嘴角的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被放大,显得愈发虚伪和阴森。那笑容背后,仿佛藏着淬毒的獠牙。

陆凛母亲的视线并未落在镜头或身边的丈夫、儿子身上,而是微微垂着,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角落。整个画面,看似和睦,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虚伪和冰冷的算计。陆振山那只搭在少年陆凛肩上的手,像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来自深渊的标记。

沈微的指尖抚过冰冷的玻璃,停留在陆振山那张虚伪的笑脸上。线粒体dNA报告冰冷的结论在脑海里轰鸣——>99.99%。原来这黑暗的种子,早已深埋在这张看似“全家福”的照片里,深埋在这座表面光鲜、内里早已腐朽的家族血脉之中。

“那是二十年前,在瑞士。” 陆凛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毫无预兆。

沈微猛地一惊,差点失手碰倒相框。她抬起头。

陆凛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他依旧站在窗边的阴影里,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昏暗的空间,沉沉地落在沈微身上,也落在那张旧照片上。

“老头子心血来潮,要拍张‘像样’的全家福。” 陆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陆振山刚帮他‘处理’掉一个棘手的商业对手,老头子很满意,觉得这个私生子……终于有点用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就在拍照的前一天晚上,他用那只手,把我养了三年的一条狗,当着我的面,活活勒死了。只因为那条狗……在他靠近我母亲的花园时,对他叫了几声。”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沈微的心脏。她看着照片里少年陆凛眼中那丝倔强和紧张,此刻才明白那背后是怎样的恐惧和无助。看着陆振山那虚伪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陆凛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向书桌。他的步伐很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昏黄的台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沈微看到,他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他走到沈微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目光沉沉地扫过她手中那份dNA报告,又落到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上,最后,定格在沈微苍白却带着惊悸和一丝复杂情绪的脸上。

“现在,你看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沙哑,“陆家的血,从来就不是干净的。陆振山,就是这血脉里最毒的那一脉脓疮。”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翻涌起浓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黑暗风暴,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欠你沈家的血债……”

“我亲自去收。”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远处城市零星的灯火,像沉没在黑色海洋里的微光,无力穿透这深重的黑暗。一阵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过,仿佛巨兽压抑的低吼。没有闪电,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预示风暴的低鸣。

陆凛最后那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微的心口——“我亲自去收”。平静之下,是冻结灵魂的杀意,是来自深渊的回响。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昏黄的灯光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曾让她沉溺、让她恐惧、让她爱恨交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望不见底的深渊。十年的秘密枷锁刚刚卸下,却又被更沉重的血脉原罪和复仇烈焰缠绕。他站在那里,像一柄出鞘饮血前归于死寂的凶刃。

沈微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这恐惧并非源于他本身,而是源于那笼罩在他身上的、名为陆振山的巨大阴影和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到沉重的书桌边缘,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dNA报告和那个承载着罪恶印记的旧相框,仿佛瞬间变得滚烫无比。

陆凛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脸上,没有错过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悸和退缩。他眼底深处那浓烈的黑暗似乎翻涌了一下,像受伤的野兽。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怕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沈微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怕?她怕这深不见底的血仇漩涡,怕眼前这个男人即将踏上的修罗之路,怕自己刚刚动摇的心再次被卷入毁灭的洪流。

陆凛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触碰她苍白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或强势地掌控过她的手,此刻悬在空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最终,那只手缓缓落下,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沈微,”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却又异常坚定,“再信我一次。”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深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深埋的痛楚。

“这一次,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你失去的一切。”

“为了……还你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答案。”

“也为了……斩断我血脉里这肮脏的毒根!”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落地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震耳的噼啪声,瞬间模糊了外面所有的景象。整个世界仿佛被隔绝在了一片喧嚣的水幕之后。

昏暗的书房里,只有台灯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激烈摇曳的雨影中,顽强地支撑着一小片摇摇欲坠的空间。光晕里,陆凛的脸在雨水的倒影中明明灭灭,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礁石。他按在她肩上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像烙铁,也像唯一的热源。

沈微被迫仰头看着他。雨水疯狂冲刷着玻璃,扭曲的光影在他眼中跳动,仿佛深渊里燃起的鬼火。恐惧的寒流还在四肢百骸乱窜,像冰冷的蛇,可心底深处,另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东西,却在绝望的废墟下,被这狂暴的雨声和他滚烫的掌心,野蛮地催生出来。

不是原谅。不是遗忘。

那血海太深,太冷,无法轻易填平。

是别无选择。

是退无可退。

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皮革、烟草和他身上清冽雪松的气息,混合着窗外暴雨带来的泥土腥味。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混乱的惊悸风暴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清明。

她没有回答“信”或“不信”。

她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没有去触碰他悬在空中的手,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和沉重,落在了他按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上。

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

这触碰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开。

陆凛的身体猛地一震,按在她肩上的手瞬间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眼中那翻滚的浓黑情绪骤然凝固,随即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灼烫的光芒,死死地攫住她。

沈微迎着他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目光,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窗外被风雨撕碎的落叶,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雨幕的清晰和力量:

“陆凛……”

“……别让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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