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扬州老城区的一处幽静院落里遇见徐师的。
那是个梅雨暂歇的午后,我循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拐进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巷子尽头有扇斑驳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徐氏琴斋\"的乌木匾额,字迹已经有些褪色。
\"进来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清朗的声音。
推门进去,迎面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六十多岁的徐师正盘坐在一张矮琴桌前,手指轻抚着一张蕉叶式的古琴。阳光透过天井里的老槐树,在他花白的发间洒下斑驳的光影。
\"来得正好,\"他抬头微笑,\"听听这张琴的泛音。\"
他轻拨了一根弦,琴身顿时发出悠长的共鸣,余音在天井里回荡,竟有种直透心脾的清凉感。
\"这是张'药琴',\"徐师解释道,\"明代一位太医监制的,琴腹里加了几味药材。\"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徐师琴斋的学习。第一天,他就教我辨识琴材的特性:
\"桐木要选雷击过的,纹理要疏朗;梓木要取背阴处的,年轮要细密;漆要陈年的,透光要见血丝;弦要冰蚕丝的,弹着有金石声......\"
最让我惊讶的是徐师的\"诊琴\"技艺。他会根据琴的音色变化,判断出琴体的\"病症\"所在。
\"听这个沙音,\"他轻抚着琴面,\"是琴腰处有处微裂。\"
三天后,我有幸参与了修琴的过程。徐师取出套祖传的工具,手法轻柔得像在给人针灸。他说修琴要\"顺木性\",不能强求。
\"琴有九德,\"他边操作边解释,\"修坏了哪一德,琴魂就散了。\"
最考验功夫的是\"调音\"。徐师会根据季节变化调整琴弦的张力。他说这是\"应天时\",让琴音随着自然律动。
\"春弦宜松,秋弦宜紧,\"他拧着琴轸,\"差一分则音乖。\"
立秋那天,徐师带我去了趟后山。我们在竹林深处找到几株特殊的\"鸣竹\",竹节上布满细密的纹路。
\"这是'音竹',\"徐师小心地砍下一节,\"做琴码最好。\"
回到琴斋,徐师开始演示\"药琴\"的弹法。他特意泡了壶菊花茶,说是要\"清耳\"。弹奏时,他的呼吸会随着旋律调整,指法也变化多端。
\"听这个音,\"他拨动某根弦,\"能通心包经。\"
一个月后,我有幸参与了\"养琴\"的过程。好琴要常弹,让音波滋养琴体。徐师取出一张弹了三十年的老琴,琴面上的断纹已经形成了美丽的图案。
\"琴如老友,\"他深情地抚摸着琴面,\"越处越知心。\"
现在我的书房里常备着徐师给的几样琴道之物:
一张小膝琴,随时抚弄
一匣冰蚕弦,定期更换
几块松烟墨,养琴用
一册琴谱,慢慢研习
上周朋友心烦气躁,我邀他来听了一曲《流水》。听完后他说,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我告诉他,这就是古琴的妙处——在七弦中调阴阳,在一曲里养心性。
临别时,徐师送我一枚桐木制的琴徽,上面刻着\"和\"字。
\"记住,\"他语重心长地说,\"弹琴要三分技,七分心;听琴要三分耳,七分神。\"
如今每当我抚琴时,总会想起徐师在天井里专注调音的模样。也许,这就是琴道最深的奥秘——在一张枯木中见天地生机,在一缕清音里养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