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漓醒来时浑身无力，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也只能强撑着起身洗漱，换上一件新的旗袍前往丽花汇。
坐在黄包车上，晒着午后的烈阳，都没能感到一丝暖意，这便是蚀骨发作的后遗症之一，深入骨髓的冰冷……
人是血肉之躯，偶有病痛，也属正常，当真事事完美，想来反倒会让人心生警惕，所以她今日病弱的模样，倒也并没让人觉得异常，反而更摘干净了她与昨夜马家主事人被刺杀之事的关联性。
档案室里，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陈年旧墨的残渣。一线吝啬的斜阳从高窗探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却驱不散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出的陈旧与秘密的气息。
顾怀安的身影埋没在泛黄的纸页里，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翻动，搜寻的不仅是档案编号，更是某种可能存在的关联脉络。
破坏马家与小日子那桩肮脏粮食交易的任务已宣告成功，这大半个月的忙碌终于迎来了尾声。
刺杀马三爷的行动，如同在密闭的池塘里投入巨石——余波远比预期更汹涌混乱。马家内部，那些平日里被压制在幕后的儿子、侄子、胞弟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为分食庞大的商业帝国而争得头破血流。
顾怀安找到的那份交易简章至关重要。这巴掌大、印着菊纹和商会印鉴的纸片，扼住了交易的命门——时间、地点、交接暗号、货物清单，一清二楚。
正是这份简章，加上马家骤然爆发的内讧，给了他施展拳脚的空间。
他如同暗夜里的执棋者，利用简章信息，巧设陷阱，并且伪装成马家混乱中走漏风声的模样，不留下任何外人插手的痕迹。
通过查阅档案室的资料，精确选择转移火力的目标，将矛头引向马家与小日子牵线最深的那个分支，散布流言，暗示马家新当家亟需寻找更强有力的靠山以震慑东洋势力。
一系列动作精准如手术刀，在混乱的掩护下，彻底搅黄了交易，甚至让其以一种内讧引发的“事故”面貌呈现出来。
简报会上，刘站长捻着稀疏的胡须，对着结果，很是满意：“怀安呐，不愧是七期的优等毕业生，干得漂亮！马家这头肥羊，现在不光肉没喂到东洋人嘴里，它自己还吓得瑟瑟发抖，慌不择路地要往咱们笼子里钻喽。”
他老谋深算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让他们用粮换庇护，这价钱嘛，自然由咱们说了算……紫罗兰这次任务完成得也很好。”他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对这位搭档，印象如何？”
顾怀安面沉似水，将简报放在桌上，指尖没有丝毫颤动：“站长，紫罗兰身手利落，行事果断，是难得的人才。此次任务能成，她思维缜密，未留任何隐患的解决掉目标是关键一环。”
他措辞精准，仅限“专业能力”的评价，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对效率的赞赏，任何超越界限的情愫都深埋在“狐狸”这个代号赋予的完美伪装之下。
毕竟他除了是军情处的“狐狸，还是进步组织的“青锋”，任何可能成为破绽的牵绊，都必须扼杀在襁褓中。
顾怀安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压下因连轴转带来的一丝疲惫。
简报会结束前，那份关于“蚀骨”的残页又莫名浮现在脑海。当时是为了查找一个早已作废的旧日作战计划案卷，其中牵涉到一些进步组织需要的信息，无意翻到了几张残页——它们混在一堆旧时军情处特训营物资损耗的记录里。
那几张纸显然被水浸过又暴晒，脆黄不堪，上面的字迹模糊，只能辨认出“慢性……蚀骨……定期……解药……控制效力……入髓……”等只言片语，夹杂着几个不知所云的代号。
特工属用毒药控制死士并非秘闻，他亦有所耳闻，但亲眼看到这冷酷的手段被如此直白地记录，心底还是一阵发寒。
当时他只皱眉，将其归入无关的废纸堆未深究。此刻，那双带着不易察觉空洞与挣扎的眸子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心口那点微妙的揪紧感再次泛起。
他迅速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去，如同拂去落在肩章上的一粒灰尘。拿起军帽，他又是那个滴水不漏的顾上尉。
夜，将海城笼罩在一种浮华与颓靡交织的氛围里。
丽花汇的门厅依旧灯火辉煌，爵士乐的音符像是浸满了蜜糖，黏腻地从门缝里淌出来，仿若永远是海城漂浮在一派虚幻繁荣之上的精致标本。
喧闹的人声、浮靡的爵士乐、混杂的脂粉香水气息，构成了一道隔绝现实残酷的沉重帷幕。
半月后再次踏入这里，是顾怀安应付同僚为他办庆功酒宴的无奈之举。
甫一进门，他锐利的目光便越过舞池里层层叠叠的晃动的人影，如同自带定位般，精准地锁定在那团凝聚着整个舞厅光华的焦点——紫罗兰。
她依然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银线绣成的蔓藤纹路在灯光下流淌着低调的华光，衬得她肌肤胜雪，腰身盈盈。
她正与一个穿着洋装、头发油亮的年轻男人跳舞，脸上是毫无破绽的、带着疏离媚意的笑容，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旋转间，发髻上那支水晶发簪晃动着细碎的光，刺得人有些目眩。
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紫罗兰完美演绎着头牌舞女的角色。
顾怀安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她的专业无可挑剔，如同她舞姿一般，完美无瑕，游刃有余。似乎那晚马公馆她手上沾染的鲜血，身上混着紫罗兰香的血腥味，连同任务结束后那一刻流露出的疲惫与脆弱，都只是他恍惚间的错觉。
一切似乎都被此刻眼前这绚烂到不真实的光芒彻底覆盖、净化。
但顾怀安知道这不是错觉，他清晰地记得，任务结束后，七号安全点秦月漓清洗双手时眼中那片短暂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带着深深疲惫、挣扎与一丝茫然荒凉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