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节气的京城像座烧透的琉璃窑,连盘旋在半空的雨燕都压低了翅膀,翅膀尖擦过屋脊时仿佛能燎起火星。永宁侯府后门那扇掉漆的角门\"吱呀\"裂开条缝,惊飞了墙根下三只啄食西瓜皮的老母鸡,扑棱棱的翅膀带起一阵混着鸡粪味的热风,正撞在停在青石板路上的半旧花轿上。
八抬花轿的轿杆被晒得发烫,轿夫们肩头的蓝布短褂洇出深色云纹,汗珠子顺着后颈滚进衣领,在地面砸出铜钱大的湿痕。轿帘缝隙里漏出的呜咽声忽高忽低,像极了隔壁王屠户杀猪时小猪崽的垂死哀嚎,听得墙头上的苏桃打了个哈欠。
她盘腿坐在长满青苔的墙头上,麻布袋衫的下摆随着晃荡的小腿扫过砖缝,惊起几只仓皇逃窜的潮虫。左手那半块沙瓤西瓜红得晃眼,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在素衣前襟晕开朵歪歪扭扭的花;右手拇指食指捏着颗黑亮瓜籽,眯着眼瞄准轿前那团晃动的艳色,\"噗\"地弹出——精准落进苏莉发髻间那支廉价绒花的缝隙里。
\"哟,这不是我那娇滴滴的庶妹吗?\"苏桃扬着下巴,西瓜汁顺着嘴角滴到下巴,她胡乱抹了把,前襟的红渍更显斑驳,\"王屠户家的花轿虽说是租的,可比你当初想顶替我嫁的老御史家那顶,看着可喜庆多了。\"
轿帘\"唰\"地被掀开道缝,苏莉探出头时,头上那顶租来的凤冠歪得几乎坠地,珍珠流苏扫过她颧骨,沾起两块剥落的铅粉。她眼底充血,胭脂糊在泪痕上像两道蚯蚓,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苏桃!你个挨千刀的小贱人!若不是你从中作梗......\"
\"作梗?\"苏桃把西瓜皮往墙头上一磕,红瓤迸出几滴汁水,恰好落在苏莉伸出的手背上,\"若不是我,你此刻怕是在老御史家陪着六十岁老头子喝参汤吧?昨儿个王屠户还跟我夸你呢——说你腰圆膀粗臀围宽,一看就是能生三儿两女的旺夫相。\"
围观的百姓\"哄\"地笑开了,穿粗布短打的脚夫们捅着胳膊肘往前挤,卖糖葫芦的老汉笑得露出仅剩的三颗牙。王屠户搓着油乎乎的大手往前凑,袖口还沾着今早杀猪时溅上的血点子,他咧开嘴,黄牙在阳光下闪了闪:\"俺媳妇确实俊!比俺家圈里刚下崽的老母猪......\"
\"呸!\"苏莉尖叫着摔回轿内,轿身猛地晃了晃,轿子绳被扯得\"吱呀\"作响。她头上的凤冠彻底歪到眼眉,珍珠流苏缠住了鬓角的碎发,混着香粉的泪水糊了满脸——三天前王氏从庄子上托人捎信,说已用体己钱打点好媒婆,将她许给城西米商的独子,谁知昨夜拜堂时掀开盖头,看见的竟是杀猪匠王二柱那张沾着酒气的脸。
\"妹妹别急呀!\"苏桃利落地蹦下墙头,腰间麻布袋晃出一串清脆的铜板响。她往袖管里一掏,寒光一闪,竟是把尺把长的杀猪刀,刀刃在烈日下晃出白亮的光,刀身上用劣质刻刀歪歪扭扭凿着四个字:桃记出品。
王屠户眼睛一亮,粗糙的手掌在裤腰上擦了擦,搓着上前:\"嘿!好刀!看这刀刃,比俺那把用了十年的还亮!\"
\"着什么急!\"苏桃手腕灵活一翻,刀刃在空中划出半道弧光,\"这刀啊,可是我特意找铁匠铺打的,杀过三百头南山黑猪,斩过五十只北口山羊,最适合......\"她突然凑近轿帘,压低声音,用只有轿内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最适合给不听话的媳妇磨菜刀用,是不是啊王大哥?\"
王屠户挠着后脑勺傻笑,声如洪钟:\"俺媳妇手劲大,要是磨起这刀来,杀起猪来保管更快!\"
轿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压抑的抽噎,伴着布料撕裂的轻响。苏桃满意地将杀猪刀塞进王屠户手里,麻布袋往肩上一甩,眼角余光瞥见人缝里一抹熟悉的玄色——萧策斜倚在槐荫下,玄色披风被穿堂风掀起边角,手里把玩着枚羊脂玉坠,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王爷大驾光临!\"苏桃立刻换了副眉开眼笑的模样,蹭过去时麻布袋扫过萧策锃亮的皂靴,扬起层薄灰,\"您瞧瞧这杀猪刀,比您府上侍卫的匕首还锋利吧?\"
萧策挑眉,用象牙扇骨轻轻挑起她前襟的瓜渍,语气带着惯有的清冷:\"本王的王妃,就这么喜欢与杀猪刀过不去?\"
\"什么王妃不王妃的!\"苏桃拍开他的扇子,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薄红,\"我这是替天行道——哦对了王屠户,\"她突然转身,指着颤巍巍的花轿,\"你家这位新媳妇,昨儿个还在观音庙里咒我嫁不出去呢!\"
王屠户将杀猪刀往腰里一别,刀鞘撞在他常年杀猪磨出的厚茧上,发出沉闷的响。他瓮声瓮气开口,声浪震得轿帘都在颤:\"媳妇!以后少咒人,多帮俺磨菜刀!\"
轿子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狠狠撞在轿壁上。周围百姓笑得前仰后合,有大胆的婆娘扯着嗓子喊:\"苏姑娘!你这庶妹要是不听话,让王屠户拿杀猪刀......\"
\"哎哎哎!家暴要不得!\"苏桃连忙摆手,麻布袋里的铜板叮当作响,\"不过王大哥,你这媳妇要是敢作妖,就带她来我'桃桃懒人铺'打工,我那儿新推出的'苦瓜套餐',专治各种白莲花!\"
萧策低笑出声,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瓜籽,指尖触到她颈侧肌肤时,苏桃像被烫到般缩了缩。他垂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开口:\"闹够了?本王让人在点心铺备了冰镇酥酪。\"
\"等等!\"苏桃挣开他的手,跑到花轿前拍了拍滚烫的轿杆,\"苏莉你听着:少作妖,多干活,不然王屠户的杀猪刀......\"她故意拖长语调,瞥见轿帘缝隙里那双怨毒的眼睛,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后槽牙,\"不然我就把你偷偷藏在床板下的二十两私房钱,还有你跟隔壁柳书生私通的事儿,全告诉你家王屠户!\"
轿子里先是一阵死寂,随即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直挺挺栽倒下去。王屠户不明所以地挠头,萧策却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何时知道她藏私房钱,还跟柳书生......\"
\"昨儿个她贴身丫鬟来我铺子里当掉金簪子换钱,\"苏桃凑近他耳边,热气扑得他耳廓发痒,\"我多给了五文钱,那小丫鬟就把她床板下藏钱的事儿,还有上个月在西巷茶馆跟柳书生见面的事儿,全抖搂出来了——哦对了,她说那柳书生还是个没考上秀才的穷酸呢。\"
\"咳。\"萧策猛地站直身子,耳尖以惊人的速度红透了。他看着苏桃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弯腰将人打横抱起。麻布袋\"哗啦\"一声倒出半串铜板,苏桃惊呼着搂住他脖子,粗布衫下摆扫过地面,惊起几只四处逃窜的蚂蚁:\"萧策!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扛你。\"他迈步就走,雪松香气混着她发间的西瓜甜腻,扑面而来,\"比你那点心铺的烤炉轻多了。\"
\"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苏桃捶着他的胸膛,瞥见王屠户咧着嘴傻笑,隔壁卖豆腐的大婶用围裙捂着嘴乐,脸\"腾\"地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
\"本王的王妃,怕什么?\"萧策低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影,落在苏桃鼻尖,\"上次你抱怨烤炉太重,本王说过替你扛。\"
\"谁要你......\"苏桃嘟囔着,却偷偷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指尖触到他腰间微凉的玉佩。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两人身上,碎成无数金箔似的光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身后传来王屠户憨直的笑声,和轿子里渐弱的哭泣,都被远远抛在身后。
\"对了,\"苏桃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街角冒着热气的包子铺,\"刚才王屠户跟我说,他家杀猪褪毛用的开水锅,直径足足有三尺三,比你王府里的浴池还大呢!\"
萧策脚步猛地一顿,侧脸线条绷得更紧,下颌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锋利:\"所以?\"
\"所以啊,\"苏桃理所当然地说,没注意到他握着凉扇的手指关节泛白,\"以后我要做红糖糍粑,就去借他的大锅!那锅够大,一次能蒸上百个!\"
两人走了半条街,苏桃才发现不对劲:\"哎?你怎么走反方向了?点心铺在那边,酥酪......\"
萧策目不斜视,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先回王府。\"
\"去王府干嘛?\"
\"看锅。\"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补充道,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本王寝殿里的浴池,比杀猪锅大。\"
苏桃:\"......\" 她看着萧策通红的耳根,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原来这高高在上的镇北王吃起醋来,比她点心铺里卖的山楂糕还要酸上三分。麻布袋在她身下晃悠着,漏出的铜板在青石板上滚出一串清脆的响,像极了此刻她心里那点抑制不住的雀跃。
远处,王屠户正扛着花轿往家走,轿杆被压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折断。苏莉断断续续的哭声混着街坊邻里的笑闹声,渐渐飘远,最终化作了京城夏日里一阵喧嚣的风。而被萧策抱在怀里的苏桃,只觉得这滚烫的日光里,连空气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大概是从身边这位高冷王爷身上,蹭到了点烤化的糖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