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午后，日头正盛。鎏金铜瓦被晒得发烫，连廊下的垂花门都蔫哒哒地垂着流苏。蝉鸣裹着热风撞进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砸出一片聒噪的碎响，倒像是在开一场永不停歇的露天演唱会。苏桃斜倚在临水轩的美人靠上，眼皮半耷拉着，指尖捏着块红瓤西瓜，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月白裙裾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她正对着满池荷花发怔，冷不丁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的小身影，踮着脚尖从游廊那头晃过来。两岁的糖糕穿着件簇新的葱绿锦缎小袄，却偏偏沾了满手灰黑，怀里还捧着个豁了口的陶碗，像揣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往东厢房蹭。
“等等！糖糕你拿的啥？”苏桃含糊不清地吐出颗西瓜籽，嗓子眼被甜腻的瓜汁润得发黏。她眯起眼打量儿子怀里的陶碗——那颜色黑黢黢的，泛着油光，怎么看都像昨儿她去厨房时，瞧见厨子从灶台底下刮出来的锅底灰。
糖糕闻声回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笑得像只偷腥的小耗子：“娘亲，这是‘画画颜料’！”他把陶碗往前一送，黑灰差点撒出来，“昨儿张嬷嬷说爹爹脸太白，像西街庙里供的泥娃娃，我给爹爹画个‘好看妆’！”
“噗——”苏桃手一抖，半个西瓜“咚”地砸在脚踏上，红瓤迸溅得到处都是。她想起上周糖糕偷拿她的胭脂膏，追着太傅跑了三条巷子，最后在老学究雪白的胡须上抹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腮红，害得人家称病三日没敢上朝。此刻再看儿子亮晶晶的眼睛，那股子“坑爹不倦”的劲头，活脱脱是她穿书前熬夜追的那部《熊孩子大闹皇宫》里的主角投胎。
“站住！那玩意儿不能……”话没说完，糖糕已经“吱呀”一声推开了东厢房的雕花木门。苏桃一个激灵想追，却被颗调皮的西瓜籽呛得直咳嗽，眼泪汪汪地扶着门框喘气。等她跌跌撞撞冲进屋时，眼前景象让她瞬间忘了呼吸——
萧策穿着月白寝衣仰卧在紫檀木榻上，墨黑的长发散在素白锦被上，平日里紧蹙的眉头此刻舒展着，睡得正沉。可那英挺的鼻梁上，却横亘着一道粗如炭笔的“一字眉”，黑得发亮；更绝的是眼周，被一圈圆滚滚的黑灰晕染开来，活像两只扣上去的煤球，衬得他素来冷峻的面容，此刻倒像个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熊猫，还是没睡醒的那种。
糖糕跪坐在榻边，手里攥着根掉了半截毛的破毛笔，正屏息凝神地在萧策眼皮上“晕染”，小脸蛋上沾着黑灰，却透着股艺术家般的专注。
“噗——”苏桃没忍住，一口西瓜汁喷了半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哈哈哈哈……王爷！你这是被哪家的墨汁罐子砸中了？”
榻上的人猛地睁眼，墨黑的瞳孔里先是闪过一丝刚睡醒的茫然，随即被镜中倒影惊得瞳孔骤缩。萧策撑着胳膊坐起来，视线落在墙上悬挂的菱花铜镜上——只见镜中那人，眉如焦碳扫过，眼似烟熏火燎，配上他紧抿的薄唇和微蹙的额头，活脱脱一幅“刚遭雷劈的冷面判官图”。
“爹！你看我画得好不好？”糖糕献宝似的举起破毛笔，笔尖还滴着黑灰，“张嬷嬷说画成这样，晚上能吓走偷糖糕点心的妖怪！你看这眼睛，大不大？”
萧策：“……” 他默默抬起手，指尖刚触到眼皮，就蹭上一片细腻的黑灰。那触感带着锅底灰特有的粗糙，蹭得他眼角发痒。往日里叱咤沙场、令敌国闻风丧胆的镇北王，此刻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积攒了三十年的高冷人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成渣渣，混着地上的西瓜汁，糊了一地。
偏偏面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肇事者”：大的那个扶着门框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鼻涕都快流下来了，还不忘用帕子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小的那个仰着沾了黑灰的小脸，眼睛亮得像缀了星星，眼巴巴地等着他夸“画得真棒”。
“苏、桃。”萧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视线从铜镜移到自家媳妇身上，眼神冷得能冻住三伏天的蝉鸣，“解释一下，为何本王的亲儿子，能拿着灶膛里的灰，在本王脸上‘挥毫泼墨’？”
苏桃强忍着笑，挪着小碎步想凑过去帮他擦，却被萧策侧身避开。她眼珠一转，突然拍手笑道：“哎呀王爷，您有所不知，这叫‘最新款时尚先锋烟熏妆’！”她踮起脚尖，指着萧策的眼周比划，“您看这眼线，凌厉中透着不羁；这眉形，霸气里藏着野性！往朝堂上一站，保准那些三朝元老见了都得抖三抖，还以为您刚从北疆杀了个七进七出，连眼尾都沾着敌人的‘烽火灰’呢！”
“噗嗤——”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闷笑。苏桃回头，只见太后拄着龙头拐杖，正站在月洞门外，身后跟着两个捧腹憋笑的宫女。老祖宗银发上簪着朵新鲜的白茉莉，此刻却笑得前仰后合，拐杖“笃笃”地戳着青石板：“策儿！你这‘熊猫眼’画得妙啊！”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哀家年轻时在江南，见过戏班子里演‘黑煞神’的角儿，那妆容都没你这气派！瞧这眼圈，跟戴了副墨晶眼镜似的，赶明儿哀家也让尚宫局给做一副！”
萧策：“……”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自打娶了苏桃，这镇北王府就没一天消停过。先是被她逼着穿女装扮演洛水神女，在元宵灯会上被百姓围观；再是被她忽悠着学现代“比心”手势，差点被御史大夫弹劾“有失王爷体统”；如今倒好，添了个青出于蓝的小混蛋，直接拿锅底灰当化妆品使。
“还笑？”萧策冷眼扫过母子俩，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糖糕身上，语气冷得像冰，“去，把你娘亲梳妆台上的‘螺子黛’拿来，本王也给你画个‘熊猫妆’，让你去街上跟那些野孩子们比比，看谁更‘威风’。”
糖糕吓得一哆嗦，赶紧抱紧陶碗，躲到苏桃身后，小脑袋探出来怯生生地说：“不要！娘亲说画成这样会被当成‘丑八怪’，买不到桂花糕！”
苏桃赶紧打圆场，从袖兜里摸出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塞到儿子手里：“去去去，找厨房李嬷嬷要蜂蜜吃，爹娘要‘探讨人生大事’。”等糖糕蹦蹦跳跳跑远，她才转过身，戳了戳萧策硬邦邦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王爷，您消消气嘛~ 您看您这眼妆，多有艺术感！跟您平时冷冰冰的样子多有‘反差萌’，我给您起个外号叫‘烟熏战神’好不好？一听就特别厉害！”
萧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突然开口：“昨晚你说想喝城东‘沁香园’的杏仁茶，本王特意派亲卫去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买回来你尝了一口，转头就倒进鱼池喂了锦鲤。”
苏桃：“……” 这怎么还翻旧账呢？
“今日晨起，你说想尝‘酥香斋’新出的桃花酥，本王亲自骑马去铺子里买，回来时却见你正指挥家丁把院子里那棵三百年的老桃树砍了，理由是‘桃花谢了，看着碍眼’。”
苏桃干笑两声，绞着裙角说：“那不是桃花落了满地，扫起来麻烦嘛……再说了，桃树砍了可以种梨树，秋天还能吃梨膏呢！”
“现在，”萧策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苏桃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你的宝贝儿子，在本王脸上画了个‘烟熏熊猫妆’，你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墨香扑在脸上，苏桃莫名有点心虚。她眼珠骨碌一转，突然伸手捧住萧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然后煞有介事地左右端详：“哎哎哎，王爷您别动，让我仔细看看——嗯！我发现这黑灰衬得您皮肤更白了，跟上好的羊脂玉似的！还有这眼睫毛，平时看着不显，这么一衬，长得能扫苍蝇了！”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干脆拍手道，“要不咱们以后每天都画？我去跟户部尚书说，把您买眉黛的银子改成买锅底灰，一年下来能给国库省不少开支呢！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得给您颁个‘节俭王爷’的牌匾！”
“噗——”太后再也忍不住，笑得直拍大腿，龙头拐杖差点戳到自己的脚，“桃桃你这算盘打得，比户部的账房先生都精！哀家看行，明日就让人给策儿做个‘锅底灰妆’的画像，挂在王府正厅，保准没人敢来借钱！”
萧策看着媳妇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又看看母亲乐不可支的表情，原本积攒的满腔怒火，竟像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下泄了个干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眼周的黑灰，动作间带着几分生无可恋：“下不为例。再有下次，就罚这小混蛋去书房抄《论语》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别啊王爷！”苏桃立刻抱住他的胳膊，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糖糕还小，抄书伤眼睛！要不这样，我替他抄？”她故意拖长了声音，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不过我这字嘛……上次给太后写请安帖，把‘福如东海’写成‘福如冬瓜’，差点没把老祖宗气晕过去。您确定要让我抄《论语》？到时候满篇的‘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孔老夫子知道了都得从坟里爬出来找我理论。”
萧策挑眉：“哦？你替他抄？”
“嗯嗯！”苏桃猛点头，狗腿地给他捏起肩膀，“王爷您看，您这‘烟熏妆’多有个性，往宫里一走，绝对是全场焦点！上次您还跟我抱怨早朝太无聊，大臣们念奏章跟催眠似的。这下好了，他们光看您这对‘熊猫眼’就能乐一上午，保准奏章听得比谁都认真，说不定还能多提几个好建议呢！”
太后在一旁连连点头，凑过来看萧策擦了一半的脸：“桃桃说得对！哀家看策儿这妆挺好，下回宫宴就这么去，保管那些老顽固们见了，能把嘴里的茶全喷到奏章上！到时候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给你加俸呢！”
萧策：“……” 他感觉自己作为大靖朝战功赫赫的镇北王，那点可怜的威严，正随着脸上的黑灰一起，被苏桃用帕子擦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糖糕举着个油纸包冲了进来，包上还沾着不明的褐色污渍：“娘亲！爹爹！李嬷嬷说这是‘新出炉的熊猫饼’，特意给爹爹做的！”
苏桃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当场笑得直不起腰——那分明是块烤焦的芝麻饼，被捏成了熊猫脸的形状，两个眼睛窟窿里还塞着两颗黑黢黢的豆子，饼身歪歪扭扭，活像刚被踩过一脚。
“王爷，您看！”苏桃强忍着笑，把“熊猫饼”往萧策嘴边送，“连厨房都给您‘应援’了！快尝尝，补充点‘烟熏妆’的能量！”
萧策看着媳妇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和亲昵；再看看儿子仰着的小脸蛋，上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黑灰，眼神里满是期待。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口咬了一口。
焦糊的味道混着芝麻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有点苦，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心里却莫名软了下来。
或许，这就是苏桃常说的“人间烟火气”？没有沙场的金戈铁马，没有朝堂的尔虞我诈，只有眼前这对让他头疼又心软的母子，和这鸡飞狗跳却又无比真实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下不为例。”他咽下饼，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冷淡，却在糖糕躲闪的目光中，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再敢往为父脸上抹锅底灰，就把你扔到军营里，跟士兵们一起站军姿。”
糖糕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又躲到苏桃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偷看。苏桃却拍着胸脯打包票，笑得狡黠：“放心吧王爷！下次保证让他用我的胭脂画！粉嫩嫩的，跟您这‘冰山美男’的气质绝配！说不定皇上看了一高兴，还得给您封个‘最美王爷’的称号呢！”
萧策：“……” 他决定了，从今往后午睡，不仅要锁死房门，还得在门口派两个亲卫守着，专门拦截一切试图携带“颜料”靠近的熊孩子和沙雕王妃。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桃看着萧策一边无奈地擦拭脸上残留的黑灰，一边又忍不住偷偷瞥向铜镜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就算每天被儿子坑、被媳妇怼，就算高冷王爷的人设碎了又补、补了又碎，这样吵吵闹闹、充满烟火气的日子，好像……比她穿书前熬夜追剧的孤单时光，要热闹、也要幸福得多。
至少，现在的她，拥有了一个会被她和儿子气得跳脚，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把她们宠上天的“烟熏战神”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