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烂泥潭里,流言像长了脚的蛆虫,在赌档的喧哗、暗门子的低语、小偷窝的阴影里飞快地蠕动、滋生。
“听说了吗?历爷…从‘耗子窝’捡了个活死人回去!”
“啥?活死人?那地方除了耗子就是野狗,还能捡着活人?”
“千真万确!就前几晚!耗子窝那边倒泔水的王二亲眼看见的!历爷拖回去个女的,那模样…啧啧,跟从粪坑里捞出来似的,就剩半口气吊着了!”
“捡回去干啥?当柴火烧他那药罐子?”
“谁知道呢…不过这两天,有人看见那女的好像能下地了,在历爷那屋门口晒太阳呢,瘦得跟鬼似的,见人就缩,胆子比耗子还小…”
“历爷还让人给她送吃的?肉汤!白面馍馍!他自己都舍不得吃那么好吧?”
“邪门!真他妈邪门!历爷那手都烂成那样了,心还能软?”
流言嗡嗡作响,带着惊疑、揣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那个如同移动瘟神、散发着腐败死气的历锋,竟然从烂泥里捡回个快死的女人?还给她吃喝?这比他用那只烂手捏碎独眼彪的脖子更让人难以理解。
历锋的屋子,那股混合的浑浊气味里,如今又添了一丝淡淡的、属于活人的、洗刷后的皂角味和药味。墙角堆着劣质药材的藤筐旁,多了一张简陋的草席。那个从耗子窝捡回来的女人,此刻就蜷缩在草席上,裹着一件历锋手下不知从哪个旧衣铺“孝敬”来的、洗得发白却还算干净的粗布棉袄。
她依旧很瘦,皮包骨头,脸上冻疮的痂还没完全脱落,留下暗红的印子。但那双曾经空洞麻木的眼睛,如今有了微弱的光,虽然看人时依旧带着怯懦和闪躲,像受惊的幼兽。她叫阿苦,没有姓,名字是耗子窝里的人随口叫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来历。历锋没问过,也不需要知道。
阿苦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温热的肉汤。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僵硬笨拙,仿佛还不习惯这温热的、带着油腥的食物。每喝几口,她就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一眼屋子中央那个盘膝而坐的身影。
历锋背对着她,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正看着桌上那个翻滚着浑浊药汁的粗陶罐,似乎在出神。那只溃烂到小臂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青紫色的皮肤,坑洼的疮口,渗出的暗红脓液,在昏黄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阿苦的目光,在那只非人般的溃烂手臂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理解的茫然和…一丝极淡的、如同尘埃般的感激。是这只手的主人,把她从野狗嘴下拖了回来,给了她这口热汤,这张能遮风的草席。至于这只手为什么烂成这样?这间屋子为什么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腐败和药味?对她而言,这世上的恐怖和污秽太多,这只是其中一种。能活着,有口热汤,已经是耗子窝里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历锋没有回头,但阿苦那细微的、带着怯懦和一丝依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深潭般的眼底,冰冷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匠人看到材料初步成型的满意。
饵,放出去了。
戏台,搭起来了。
但还差一个关键的契机,一个让这场“烂泥里的救赎”变得“合情合理”的转折点。
几天后,机会来了。
城西码头,“鱼跃门”货栈。这里是黑虎帮与“漕帮”势力犬牙交错的边缘地带,油水丰厚,摩擦不断。今夜,漕帮一伙精锐,在悍匪“翻江蛟”的带领下,趁着夜色突袭“鱼跃门”,意图抢夺一批刚到的贵重皮货!消息传来时,火拼已经爆发,漕帮人多势众,出手狠辣,黑虎帮驻守的十几个兄弟死伤惨重,眼看货栈就要失守!
“锋哥!‘鱼跃门’那边顶不住了!漕帮的‘翻江蛟’亲自带人砸场子!兄弟们快死光了!那批皮货…”一个浑身是血的手下冲进历锋的屋子,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历锋猛地睁开眼。深潭般的眼底,冰冷一片。他站起身,动作带着被枷锁束缚的僵硬感,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抓起那件灰黑短打套在身上,那只溃烂的右手缩回袖中,只露出青紫可怖的手腕边缘。
“走。”
没有多余的话。他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如同融入夜色的恶鬼,朝着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的“鱼跃门”货栈疾奔而去。临走前,他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屋角的阿苦。阿苦蜷缩在草席上,双手紧紧抓着粗布棉袄的衣襟,那双怯懦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正死死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货栈里一片狼藉。货物被掀翻,火光映照着流淌的鲜血和倒伏的尸体。漕帮的人穿着统一的黑色水靠,在“翻江蛟”的指挥下如同虎入羊群,砍杀着残余的黑虎帮帮众。“翻江蛟”本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使一柄沉重的分水刺,刺尖带血,凶悍异常,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历锋带人冲进火场,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历锋!黑虎帮的毒手来了!”有漕帮的喽啰惊叫出声,声音带着恐惧。历锋那只烂手的凶名,早已传开。
“翻江蛟”闻声猛地转身,独眼在火光下闪烁着凶残和兴奋的光芒!他早就听说过历锋的邪异,但更相信自己手中这柄浸透鲜血的分水刺!若能宰了这黑虎帮新崛起的头号打手,他在漕帮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
“来得好!老子等你多时了!”翻江蛟狂吼一声,如同人形凶兽,挥舞着沉重的分水刺,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舍了其他对手,直扑历锋而来!气势狂暴,一往无前!
历锋身后的手下立刻想上前阻拦,却被历锋一个冰冷的手势制止。
他独自迎向翻江蛟。脚步沉稳,但速度似乎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被体内枷锁拖累的迟滞感。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那柄呼啸而来的分水刺。
两人瞬间接近!
翻江蛟眼中凶光大盛,分水刺带着万钧之力,直刺历锋心窝!角度刁钻,力量刚猛,是必杀的一击!
就在刺尖即将及体的刹那!
历锋的身体,似乎因为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到,极其“狼狈”地、幅度极大地向侧后方踉跄了一下!动作笨拙,破绽大开!
“好机会!”翻江蛟心中狂喜!他经验老到,岂会放过这等破绽?刺势不收反增,手腕一抖,分水刺如同毒蛇吐信,变刺为撩,锋利的刺刃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划向历锋暴露出来的、毫无防备的左侧肋下!
“嗤啦——!”
皮开肉绽的声音刺耳响起!
锋利的刺刃瞬间撕裂了历锋的灰黑短打,在他左侧肋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巨大伤口!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巨大的冲击力让历锋闷哼一声,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重重跌飞出去,狠狠撞在一堆翻倒的麻袋上,激起一片烟尘!
“锋哥!!”所有黑虎帮的手下目眦欲裂,发出惊恐的呼喊!漕帮那边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翻江蛟一招得手,看着倒在地上、半边身子被鲜血浸透、气息萎靡的历锋,脸上露出残忍而狂傲的笑容:“什么狗屁毒手!不过如此!黑虎帮的杂碎们,你们头儿完蛋了!给老子杀光他们!”
他提着滴血的分水刺,志得意满地朝着倒地不起的历锋大步走去,准备补上最后一刀,彻底了结这个凶名赫赫的对手!
就在他距离历锋只有三步之遥,居高临下,分水刺高高举起,即将刺下的瞬间——
地上那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狼狈、痛苦、萎靡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封万物的冷酷和暴戾!如同沉睡的毒龙骤然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他那只一直缩在袖中的、溃烂流脓的右手,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鬼爪,带着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阴毒恶风,快得撕裂了空气,后发先至!
不是格挡!不是闪避!
是直取翻江蛟的胸膛!
翻江蛟脸上的狂傲瞬间凝固!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怖警兆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要后退,想要格挡,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只溃烂的、散发着浓郁腐败死气的手掌,如同穿透了一层薄纸,毫无阻碍地、狠狠地印在了翻江蛟那厚实的胸膛上!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闷响!
翻江蛟那魁梧如铁塔的身躯猛地一僵!高举的分水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没有骨骼碎裂的爆响。
没有鲜血喷涌的惨烈。
只有那只紧贴在他心口位置的、溃烂流脓的手掌。
下一刻!
“呃…嗬嗬…”翻江蛟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怪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成一种死尸般的青灰!他胸口被手掌印中的地方,坚韧的皮肤和肌肉如同被强酸泼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塌陷!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带着腥甜的死气,伴随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淡黄烟气,疯狂地从那塌陷的伤口中弥漫出来!如同一个迅速扩散的死亡烙印!
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后栽倒!那双充满了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独眼,死死地瞪着依旧半躺在地上、眼神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的历锋,直到彻底失去神采。
整个货栈,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喊杀声、欢呼声、惨叫声,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电光火石间的逆转!看着刚才还如同天神下凡、不可一世的翻江蛟,此刻像一滩迅速腐烂的烂泥倒在地上,胸口塌陷出一个恐怖的、冒着死气的掌印!而那个本应重伤垂死的历锋,此刻正缓缓地从地上撑起身,动作虽然牵动了肋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疼得他眉头紧蹙,但那双眼睛,却冰冷得如同深渊!
就在这时!
货栈入口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啊——!”
众人如同被惊醒,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阿苦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那里!她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双手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看着历锋那鲜血淋漓的肋下伤口,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那只刚刚印在翻江蛟胸口、此刻还在滴落粘稠脓血的溃烂右手…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如同心脏被狠狠攥住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
她像疯了一样,完全不顾货栈里满地的鲜血、尸体和凶神恶煞的双方帮众,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推开挡路的人,扑到历锋身边!她不敢碰他恐怖的伤口,也不敢碰那只烂手,只是用那双冰冷颤抖的小手,死死抓住历锋完好的左手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历锋染血的衣襟上,混合着血污,晕开一片暗红。
“别…别死…”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求你了…别死…别丢下我…”
历锋撑坐在地上,肋下的剧痛让他呼吸都带着灼烧感。他缓缓转过头,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扑在自己身边、哭得撕心裂肺的阿苦。那眼神,疲惫,虚弱,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被这卑微关切所触动的微澜,以及一丝因剧痛而产生的脆弱感。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和…生涩,抬了起来。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拂过阿苦满是泪水和冻疮印痕的脸颊。
动作很轻,很慢。
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围观者的心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历锋惨白的脸、肋下狰狞的伤口,阿苦绝望的泪,还有那只轻抚泪痕的、属于“历爷”的手。
货栈里,死寂无声。漕帮残余的喽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在黑虎帮帮众凶狠的目光注视下,丢下武器,屁滚尿流地逃窜。
而黑虎帮的人,则全都僵在原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于翻江蛟诡异死状的恐惧,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更有看着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心灵冲击。
流言里那个冷酷无情的瘟神,为了帮派浴血拼杀,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而他捡回来的那个耗子窝里的女人,竟不顾生死、不顾他那只恐怖的烂手,在尸山血海里扑到他身边,哭求他别死…
历爷…竟然还伸手给她擦眼泪?
戏台中央,主角重伤濒死,配角真情流露。
这场“烂泥里的救赎”,在血与火的映衬下,终于有了一个足够震撼、足够“合理”的转折点。
历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泪水和粗糙皮肤,深潭般的眼底,那丝复杂的“微澜”深处,是冰冷刺骨的算计和一丝尘埃落定的漠然。肋下的伤口剧痛钻心,提醒着他付出的代价。
饵,咬死了。
下一步,
就是让这粒尘埃,
生出“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