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的青石板,依旧冰冷坚硬。空气中弥漫的紫檀沉厚与奇异药香,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踏入其中的每一个人。历锋垂首侍立堂中,姿态是十年如一日的恭敬卑微,腰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深潭般的眼底却是一片沉凝的冰冷。肋下的伤口在药力和绷带的束缚下,只余下深沉的钝痛和牵扯感。他刚汇报完南城“仁心堂”赵老财那支老山参和血燕窝的动向——盯死了,只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帮主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桌案后,指尖依旧摩挲着那块温润的玉佩。听完汇报,他既未点头,也未指示,只是那平静淡漠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从历锋肋下缠绕的布条,移到了他脸上。
“伤,好些了?”帮主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谈论天气。
“谢帮主挂念。属下皮糙肉厚,已无大碍。”历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重伤未愈的沙哑,头垂得更低了些。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香炉里袅袅的药烟无声盘旋。
“听说,”帮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地砸向某个角落,“你身边,多了个伺候的女人?”
来了!
历锋深潭般的眼底,冰面之下瞬间暗流汹涌!所有的神经瞬间绷紧!他那只缩在袖中的溃烂右手,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恰到好处地让他呼吸一窒,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透出一种被戳破隐秘的、本能的惊悸和虚弱。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层恭敬卑微的面具瞬间被一层混杂着惊愕、窘迫和一丝极力掩饰的羞恼覆盖!眼神甚至慌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
“帮主…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急促,仿佛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私密,“您…您说的是阿苦?她…她就是个耗子窝里捡回来的烂泥!连人都算不上!”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急切,“属下…属下看她还有口气,手脚还算麻利,想着…想着能端个药,倒个水,省得…省得再麻烦兄弟们…就是个…就是个能喘气的物件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行压下急促的呼吸,脸上重新堆起那副谦卑的笑,但眼底深处那抹被触及痛脚的窘迫和警惕却挥之不去:“帮主您千万别误会!属下这种烂泥里爬出来的货色,哪配有什么女人?
当年在破庙当乞丐的时候,像她这样的‘物件’,冻死饿死臭水沟里的,一天能见着好几个!捡回来能用就用两天,用废了扔回去便是,哪值得您过问…”
他故意将“物件”、“破庙”、“乞丐”、“冻死饿死”这些字眼咬得很重,带着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对“情爱”这种奢侈品的麻木和鄙夷。那只溃烂的右手在袖袍深处再次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带得肋下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让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白了几分,更添了几分被逼问下的狼狈和虚弱。
帮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在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上划过。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历锋感受到那目光的压迫,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几乎要维持不住。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注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像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带着恐惧的“坦白”:“帮主…属下…属下知道错了!不该捡这种来历不明的脏东西回来!脏了您的眼!属下…属下回去就把她扔回耗子窝!绝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他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姿态卑微惶恐到了极致,仿佛犯下了天大的过错!身体因激动和肋下的剧痛而微微颤抖着。
“咚!”
沉闷的磕头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
帮主的手指,在温润的玉佩上轻轻摩挲着。他看着跪伏在地、身体微颤的历锋,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肋下绷带透出的暗红,看着他那只隐藏在袖中、却因剧烈情绪波动而散发出更浓郁腐败死气的右手。
那深潭般的眼底,审视的锐利似乎稍稍淡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看着一件有趣玩具的玩味。
“一个物件罢了。”帮主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淡依旧,却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慵懒,“养着玩吧。用废了,再换一个便是。”
如同高高在上的主人,随口评价一只豢养的猫狗。
“是…是!谢帮主开恩!谢帮主开恩!”历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感激,额头依旧抵着地面,不敢抬起。
“去吧。”帮主挥了挥手,目光重新投向袅袅的药烟,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历锋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点点挪动膝盖,向后倒退着,直到退出门口,才敢直起身。后背的棉袍,已被冷汗和伤口渗出的血水彻底浸透,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转身,步履沉重地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院落。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虚弱。他肋下的伤口在走动中剧烈地抽痛着,那只溃烂的右手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直到走出内院的范围,踏入外面城西那混杂着泥腥、汗臭和劣酒气的街道,历锋那一直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
深潭般的眼底,那层惊悸、窘迫、恐惧和卑微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算计和一丝尘埃落定的漠然。
饵中饵,放出去了。
破绽,演足了。
“软肋”,主动暴露了。
帮主信了多少?
不重要。
重要的是,阿苦这粒尘埃,在帮主眼中,已从无足轻重的“物件”,变成了他历锋这条毒蛇,可能存在的、可供拿捏的“七寸”。
这就够了。
他迎着城西污浊的风,一步步走向自己那间如同墓穴的屋子。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但他走得很稳。
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茧里的“牵挂”,也该是时候,
结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