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个绳结，被驯鹿群温顺的咀嚼声和山脊上穴熊侦察兵冰冷的注视，赋予了截然不同的重量。疤脸小队带着足以让部落沸腾的喜讯——成功用骨笛引导驯鹿群进入可控范围——星夜兼程，赶在第四十五个日落前回到了沟壑。当疲惫却狂喜的众人描述着骨笛的神奇与鹿群在笛声中安静觅食的景象时，整个部落陷入了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狂欢！食物！大量的、可持续的食物来源！执火者的智慧再次创造了奇迹！
然而，这份狂喜在岩山心中只停留了一瞬，便被疤脸和鹰爪随后压低的、带着寒意的汇报彻底冻结。
“山脊上有白影！绝对是穴熊的探子！他们看到了…看到了我们怎么用骨笛召鹿！”疤脸的声音带着后怕，“他们看得很清楚！”
岩山的心猛地沉入冰窟。骨笛召群，这被执火者启示、刚刚掌握的神奇力量，还没来得及成为部落的救星，就已经暴露在死敌贪婪的目光之下！这不再是简单的食物争夺，这是对部落核心生存能力的觊觎！穴熊部落绝不会放过这种能“号令山神恩赐”的力量！下一次进攻，必将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鹿群呢？”岩山的声音异常沙哑。
“暂时还在那片山谷。我们离开时，石花用骨笛引导它们进入了山谷深处一个更隐蔽、三面环崖的凹地，那里苔藓更丰富。月牙留在外围警戒，它熟悉鹿群的气味了，能提前预警危险。”鹰爪回答，眼中闪烁着对幼狼能力的信任。
“不够！”岩山猛地摇头，巨大的危机感让他瞬间清醒，“那片山谷离沟壑太远！离穴熊的领地更近！鹿群留在那里，就是放在饿狼嘴边的肥肉！我们必须把它们带回来！带到我们眼皮底下，用我们的石簇雨来守护！”
迁徙驯鹿群！这是一个比召唤更加艰巨的任务！如何让一群习惯了广阔雪原的巨兽，离开熟悉的觅食地，长途跋涉，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甚至可能让它们感到不安的人类聚居地？
“骨笛能引导它们走这么远吗？”草叶忧心忡忡地问。
“不知道。”疤脸实话实说，“上次只是短距离引导。长途迁徙…鹿群可能会受惊散开，也可能根本不听笛声。”
“必须试试！”岩山斩钉截铁，“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疤脸，鹰爪，你们立刻休息，补充体力！明天黎明，带上所有能战斗的猎手，带上骨笛，带上足够的薯饼燃料和肉干！还有…把部落里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带上！石片、空心的骨头、绷紧的弓弦…制造噪音驱赶！目标：把鹿群，活着、完整地带回沟壑西南面的那片缓坡！那里背风，有稀疏的灌木和苔藓，离我们足够近，又在石簇雨的射程之内！”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穴熊部落抢资源的生死迁徙！岩山几乎抽空了沟壑的防御力量，只留下石叶带领老弱妇孺和伤者（包括狼眼）留守，依托胸墙和陷坑死守。临行前，他站在高高的北坡上，俯瞰着在温暖棚屋中安然沉睡的溪云、冬生，以及依旧在沉睡中指引方向的秦霄，巨大的石斧重重顿地，发出无声的誓言：不惜一切代价，带回鹿群！
长途迁徙的艰难远超想象。骨笛的引导在开阔的雪原上效果大打折扣。鹿群对长途跋涉充满抗拒，尤其是那头怀孕的母鹿，行动迟缓。它们时而因远处的一点风吹草动而惊惶四散，时而又停下来固执地啃食雪下的苔藓，任凭骨笛吹得再响也不肯挪步。猎手们不得不分兵包抄，用敲击石片、吹响空骨、甚至拉动弓弦制造各种噪音，从后方和侧翼驱赶，逼迫鹿群向沟壑方向移动。进展极其缓慢，一天下来，只走了不到预期路程的一半。
更大的危险接踵而至。第二天正午，当疲惫的队伍驱赶着同样疲惫的鹿群，穿越一片被稀疏白桦林覆盖的冰封河面时，埋伏爆发了！
“嗷——！”
伴随着一声充满暴虐和狂喜的熊嚎般的战吼，数十支粗糙但力道十足的石矛，如同毒蜂般从河岸两侧的树丛和雪堆后激射而出！目标不是人，而是鹿群！
“穴熊部落！保护鹿群！”疤脸目眦欲裂，嘶声怒吼！
猎手们迅速结阵，举起简陋的木盾（临时用木板和兽皮赶制），护住要害，同时弓箭手仓促拉弓反击！但太晚了！
“噗嗤！”“嗷——！”
石矛带着可怕的穿透力，瞬间洞穿了几头外围驯鹿的身体！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洁白的冰面上！鹿群彻底炸了锅！惊恐的嘶鸣响彻河谷，它们不再受骨笛控制，疯狂地四散奔逃！怀孕的母鹿被冲撞倒地，发出痛苦的哀鸣！
“杀光鹿！抢骨笛！”一个脸上涂抹着狰狞血痕、身材异常魁梧的穴熊战士（显然是头目）挥舞着巨大的石斧，率先从埋伏点跃出，直扑手持骨笛、正试图安抚鹿群的石花！他身后，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穴熊战士嚎叫着冲杀出来，目标明确——杀死所有驯鹿，抢夺那个能召唤鹿群的神奇骨笛！
“石花小心！”鹰爪离得最近，怒吼着挺起石矛迎向那个血痕头目！疤脸则带领弓箭手，不顾自身安危，将密集的石簇箭雨泼向冲在最前的穴熊战士！
冰封的河面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和残酷的角斗场！
* **鹿群的悲歌：** 受惊的驯鹿在狭窄的冰面上互相践踏，不断有鹿被穴熊战士投出的石矛射中，哀嚎着倒下。鲜血染红了冰面，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 **人类的怒吼：** 岩山部落的猎手们为了保护这最后的希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疤脸的石簇箭精准地射穿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喉咙。鹰爪则与那个血痕头目缠斗在一起，石矛与石斧碰撞出刺耳的火花，每一次交锋都险象环生。石花在混乱中紧紧护住骨笛，用削尖的木棍奋力抵抗扑上来的敌人。
* **月牙的利齿：** 幼狼月牙展现出超越种族的忠诚与勇猛。它不再仅仅是警戒者，而是化身为致命的战斗伙伴！它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在混乱的战场中穿梭，专门撕咬敌人的脚踝和小腿，打乱他们的步伐，为猎手们创造击杀机会！一个穴熊战士刚举起石矛想刺向倒地的石花，就被月牙狠狠咬住了手腕，剧痛让他失手丢掉了武器！
战斗惨烈而短暂。岩山部落凭借石簇雨的远程压制和拼死一搏的勇气，以及月牙出其不意的袭扰，硬生生挡住了穴熊部落这次蓄谋已久的伏击。血痕头目被鹰爪拼着肩膀挨了一斧，用石矛捅穿了腹部，惨叫着倒下（未死）。伏击的穴熊战士丢下七八具尸体和同样数量的伤者，在部落后续的箭雨逼迫下，仓惶退入白桦林深处。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岩山部落这边，三名猎手战死，多人负伤。更令人痛心的是鹿群！近一半的驯鹿倒毙在冰河之上，包括两头珍贵的幼鹿。剩下的鹿群完全失控，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那头怀孕的母鹿虽然被月牙拼死护住（幼狼身上多了几道血口），但也受了惊吓，瑟缩在冰河边缘，瑟瑟发抖。
疤脸浑身浴血，拄着石矛，看着冰面上同伴和驯鹿的尸体，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冰层，看着仅存的、惊魂未定的几头鹿（包括怀孕母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暴戾直冲头顶！
“追！”疤脸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指向穴熊战士退却的方向，“杀光那些穴熊崽子！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把鹿群抢回来！”
“对！杀光他们！” “报仇！” 幸存的猎手们也被鲜血和仇恨点燃，发出震天的怒吼，就要追入白桦林。
“都给我站住！”岩山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喊杀声！他巨大的身躯挡在通往白桦林的方向，石斧上滴落着敌人的鲜血，眼神却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他指着冰河上惨烈的景象，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看看！看看这冰上的血！看看死去的兄弟！看看被杀死的鹿！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追进他们的林子？钻进他们的陷阱？让更多的血染红雪地？让部落最后的战士都死光？！”
他猛地转身，石斧指向沟壑的方向，指向那片被驯鹿鲜血浸透、又被自己人鲜血染红的冰河区域，最后指向那头幸存的、瑟瑟发抖的怀孕母鹿：
“这片冰河！我们在这里战斗！我们在这里流血！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兄弟！也埋葬了敌人！这里，从今天起，就是我们部落的边界！是我们用血划出来的线！”
岩山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庄严感：
“从沟壑的入口，到这片冰河！从北坡的薯窖，到西南方的缓坡！这片土地！这里的树林！这里的河流！这里的石头！还有…”他指向那头怀孕的母鹿和仅存的几头惊鹿，“这里活着的、属于我们部落的鹿！都是我们的！是我们的祖先和执火者指引我们找到的！是我们用汗水开掘的！是我们用鲜血守护的！谁想踏进来抢走一丝一毫，就得先问过我们的石簇雨，问过我们手中的石矛！”
“边界？” “我们的土地？” 族人们被岩山这突如其来的、宏大而陌生的概念震撼了。在此之前，“领地”的概念是模糊的，更多的是“我们经常活动的地方”或者“有食物的地方”。但此刻，冰河上的鲜血和尸体，如此清晰地标记出了一个范围——一个他们为之战斗、为之牺牲、不容侵犯的空间！
“疤脸！”岩山命令道，“去！把那个穴熊头目没死透的同伴拖过来！还有，找一块最大、最坚硬的石头！要带尖角的！”
很快，一个腿部中箭、无法逃脱的穴熊伤兵被拖到冰河中央。一块半人高的、带着天然尖锐棱角的深灰色玄武岩也被推了过来。
岩山走到那个穴熊伤兵面前，无视对方怨毒的眼神，用石斧的锋刃，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他的一小撮头发，又从他染血的皮甲上割下一条皮边。然后，他转身，走到那块巨大的玄武岩前。
“看好了！穴熊的崽子们！也看好了！我们自己人！”岩山的声音响彻冰河上空。他用染血的石斧，在玄武岩最显眼、最坚硬的平面上，用尽全力，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图案——那是他心中部落的象征：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代表执火者和地火龙），火焰下方，是一支笔直的、簇尖向下的箭矢（代表石簇雨），箭矢的尾羽部分，则巧妙地勾勒出一只狼头的侧影（代表月牙和警戒）！
刻完图腾，岩山将那一小撮穴熊伤兵的头发和那条染血的皮边，用力地按压在刻痕里，沾满冰河上混合着自己人、敌人和驯鹿的、尚未完全冻结的粘稠鲜血！接着，他举起石斧，用斧背的钝角，对着沾满血与毛发的图腾边缘，狠狠砸下！
“砰！”“砰！”“砰！”…
每砸一下，刻痕就深一分，那些头发、皮边和鲜血就被更深地砸入坚硬的岩石，与图腾融为一体！如同一个血腥的封印！
“以血为引！以骨为证（指穴熊伤兵）！以此石为界！”岩山的声音如同雷霆，带着原始的、不容置疑的神圣与残酷，“火焰、箭矢、狼影所罩之地，为我部落生息之土！越此界者——”他石斧指向那个被当作祭品、面如死灰的穴熊伤兵，然后猛地挥下！
“杀无赦！”
石斧落下，终结了伤兵的生命。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刚刚完成的、浸透着多重血液与毛发誓言的界石之上，缓缓流淌，覆盖了那火焰、箭矢与狼影的图腾，在冰冷的玄武岩表面凝结成一片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冰痂。
整个冰河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卷着血腥味呼啸而过。岩山部落的猎手们，看着那块矗立在血泊与尸体中的、散发着冲天煞气的界石，看着上面那由执火者之火、杀戮之箭、忠诚之狼以及敌人之血共同构成的图腾，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归属、责任、排外与守护欲望的炽热情感，如同岩浆般在胸腔中奔涌！这就是我们的土地！用血换来的！用命守护的！
“以此石为界！越界者，杀无赦！”疤脸第一个反应过来，举起染血的石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杀无赦！” “守护我们的土地！” 所有猎手齐声怒吼，声音震得冰面嗡嗡作响！仇恨依旧在，但已被一种更宏大、更凝聚的“领土意识”所统御和升华！
岩山走到那头幸存的怀孕母鹿身边。母鹿依旧惊惧，但或许是骨笛残留的安抚气息，或许是月牙身上熟悉的味道（幼狼正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警惕地守在旁边），它没有逃跑。岩山伸出沾满敌人鲜血、却异常轻柔的手，抚摸着母鹿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悸动。
“把它带回去。”岩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还有这几头鹿。它们现在，也是我们‘界石’内的一部分了。是我们的财产，我们的…希望。”
回程的路，沉重而肃穆。队伍抬着同伴的尸体，驱赶着仅存的几头驯鹿（包括怀孕的母鹿），月牙一瘸一拐地跟在安安身边。冰河上那块浸透鲜血的界石，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和一个沉重的问号，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当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沟壑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欢呼，而是另一场惨剧的余烬——留守的部落，遭到了穴熊另一支小队的佯攻突袭！虽然凭借胸墙和陷坑击退了敌人，但石叶老人为保护试图冲出胸墙救火的妇孺，被一支冷箭射穿了胸膛！草叶用尽了“伤痂秘药”，也无法挽回那致命的创伤。老人临终前，手里还紧紧攥着记录“孕畜禁杀”和“生生不息”的石板。
沟壑内，新坟旧冢并列。悲伤、愤怒、以及对那块新立界石所代表意义的沉重思考，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执火者秦霄依旧沉睡，但在无人注意的夜晚，他那只骨节粗大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微弯曲，指向北方——那是薯窖的方向，也是埋葬着石叶老人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绘制着一幅关于“家园”与“牺牲”的、更加复杂的边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