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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读书 >  薄玉碎 >   第19章 跑路

兰若和端木集老远瞧见骑着枣红色大马的程颂过来,少女长发高高束起来,赤金色的轻甲穿在身上未着粉黛,眉眼俊秀竟比其余世家子弟打眼许多。

眉眼与程宋像了七成,她的眉如远山横亘,浓密而有型,眉峰高挑,透着一股锐气。仿佛是用最锋利的剑锋在眉心处轻轻一挑,勾勒出不怒自威的气势。那双眼睛犹如寒星,深邃而明亮此时带着轻微的笑意。

她策马而来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她没在意旁人的目光扬声喊道“陈绎,我来寻你。”

兰若心中暗道不好,正要驾马去制止她,还未等动作便听温钰阴沉沉的嗓音传出来“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这里放肆了。”

果不其然一扭头她主子黑如锅底的脸就映入眼帘但很快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便推开他,陈宪之笑道“昌南郡主。”

兰若听他使唤温钰“你且放开我,我去同她说话。”

温钰反对“男未婚女未嫁,孤男寡女的说什么话!你怎的……”

后面陈宪之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了,两人争论了一会,温钰才不情不愿地对她道“将卟雀牵来给小少爷。”

这是默认他去见她了。

温钰被他凶了一顿,反而好脾气地哄他“别跑太远,早些回来。”

陈宪之应该是白了他一眼,不搭话,在兰若的搀扶下上马,驱策着往程颂的方向去了。

两人的同行包括刚刚程颂的动静都惹来不少目光,特别是两人背后所代表的阵营,两人关系如此亲近不得让人思考是否是他们有软化合作的迹象。

毕竟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极受重视,温钰待陈宪之比自己眼珠子还要宝贝三分,程宋又时常带着妹妹往来应酬,两个都没有理由被拿来当做弃子。

倘若二人联姻那朝中局势便又有变化。

温钰听着那些风言风语刚刚哄陈宪之的温柔不知扔到了哪儿去,身上的杀气骇人。

兰若抬眼看到他的表情,或者说没有表情。

他只是定定瞧着两人同行的身影,以及陈宪之毫无顾忌开怀的大笑。他们像一双璧人,看起来那么登对。

他的脸隐于阴影里,虽五官纹丝不动,可眉眼的阴鸷杀气众目俱瞻。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陈宪之又回头看向他的方向,唇边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他对他招招手示意自己没事。

温钰也笑,那双含情目望向他时满满地温柔不见刚才阴鸷摆手示意他去玩吧。

兰若驱马去呵斥一旁窃窃私语的侍女们,这话不能乱说,都是伺候温钰的人怎的还如此不识趣在主子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本分都忘了。

其中一个十五六的小家伙扯着她的袖子“好姐姐,你难道不觉得小少爷和昌南郡主在一处时整个人都软软的吗?”

兰若听了这话条件反射先看温钰,还好他早已收手坐回了车内,不再看着那边。

她厉声呵斥“说什么荒唐话!主子们也是你能编排的,命都不要了。”

这话要是叫温钰听见别说活命了,皮都给她扒了。这是什么话,明摆着说陈宪之在温家和温钰在一处时冷硬抗拒不是,温钰对陈宪之好脾气就真以为这是和善的了。若不是陈宪之心软不爱见血腥,光凭他房里那些被惯的没边的小丫头早不知被温钰杀几回了。

她被兰若的语气吓着了,白着脸不敢再说话。旁边几个也纷纷上来劝,又是发誓又是作保才将人求了下来。

“再有下次,自己去领棍子。”

蘑菇脱力般扒在马背上见她回来恹恹道“小少爷总该娶妻的,他那样喜欢孩子若此后没个血脉,料想家长也是心疼的。”

陈宪之求一求,温钰天上的星星也会想法子给他弄来,要说娶妻……虽是困难,但磨一磨温钰总会松口的。他惯常宠着他,所要什么没有不给的,养个陈宪之的孩子爱屋及乌虽说不会疼惜,到底不吝惜什么。

兰若也说不准温钰是个什么心思,她很少揣测,因为没必要。温钰对陈宪之的好肯定是真心的,这毋庸置疑,不然千金之躯怎会去学那伺候人的东西。

但真心瞬息万变,温钰的真心更是难得,他脾气变化无常,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以往他也有很是喜欢的身边人惹怒了还不过说杀就杀没有半点温存。

或许陈宪之真能求来,因为这在寻常王公家里也算平常,帮格外喜爱的男侍娶妻,好让他留下个后代。后代也能受着主人家庇佑,同府中少爷无甚区别,甚至有人被认作亲子继承家业。

温钰这脾性只怕压根不会娶妻,陈宪之的孩子只要不是太烂,温钰偏心眼也能偏得将家业全给他。

“你少些话。”她例行警告了一句,策马去追前面端木集,至于陈宪之和程颂他们身边自有侍卫与远处跟着。

兰若眼瞧着温钰帘掀了六七次,直到他第八次掀帘时陈宪之才驱马回来,卟雀脾性好,缓缓踱着步往回走,陈宪之单手抓缰绳,另一只手托着两个匣子。

温钰叫马车慢些,兰若得他眼神识趣策马迎上去“小少爷,交给奴婢吧。主子在等您呢。”

这就是催他快些,陈宪之心情好不同温钰计较,听她的话叫卟雀快些。

端木集让开马车一旁的位置给他,温钰在窗边轻声埋怨“说了什么话半天不回。”

陈宪之抓着他的手腕看了眼腕表“才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还不多?你往常可从未对我笑过一个时辰。”

他拈酸吃醋的样子可爱的紧,陈宪之笑话他。

他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帝师?太不应该了。他教陛下什么?插诨打科,拈酸吃醋,还是撒娇耍赖?

温钰不言语只是含笑看他,眼中是未明朗的情意,他说“你的小朋友给你送了什么礼物?”

这话说得像在逗小孩,陈宪之佯怒瞪他。

兰若将盒子呈上来,他打开其中一个颇为新奇地给他看“敬贤说这是相机,只要按下快门就能将东西拍下来。”

他说着给温钰拍了一张,在这样阴沉的天里也毫不影响温钰稠艳近妖的容颜,他长发披散着眼眸微抬,浅灰色的眸子亮晶晶地,面容玉润阴美,像是开得正盛的罂粟花,娇艳妖娆。

这是他眼中的温钰。

温钰探手去拿相机“让我瞧瞧,我们绎儿拍的如何?”

“喻之貌美如何也不会丑了去。”他轻声哄他,眼睛落在他身上不舍得移开。

他捏捏他的脸不轻不重警告“没大没小,喻之也是你叫的?”

陈宪之能听懂他只是逗他玩,笑了一下凑过去和他一起看照片,他只拍了半张脸,眼下小颗泪痣在整张脸上时被艳压的毫无存在感,只剩半张脸时竟格外惊艳。

陈宪之抬眸寻到了它,微凉的指尖轻轻触上去,腕间之前他送的玉石手串碰撞发出伶伶的声响。温钰握住他的手皱眉道“这样凉。”

于是他催促侍女准备手炉,赶他上来“只顾玩乐仔细着身子。”

他从兰若手上接过剩下的盒子,翻身下马三两步上了车扑在温钰身上,温钰搂着他笑“好巧不巧撞我身上,那么大的地方不去。”

“你那相机好好收着,府里有胶卷届时给你洗出来带在身上或是摆着也都漂亮。”

侍女垂着头呈上手炉,他先摸了一下确认不烫后才塞他怀里问“说了些什么?聊的如此长。”

“闲事,先送了生辰礼,接着提过宋师,而后问玄英为何没跟着,我同她讲了些你当时的事。讲时太投入,卟雀咬了我的披风都不知。”

他说到这扯了衣摆来给他看,尾边绣的仙鹤翅膀被咬掉一半瞧着滑稽得很。温钰失笑“我叫他们收拾了很多衣裳出来,待会儿再取一件来就是。”

他又扬扬下巴示意温钰打开他带回来的另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温钰拿他没法子,探手打开给他瞧等着他介绍。

“敬贤说是宋师给的,一对红珊瑚镯一根琥珀项链。”

温钰偏好研究这些,取了其中一只镯子摸索打量了会儿“成色尚可。戴着玩吧。”

只是那根项链不是很得他的喜欢“这是女子戴的,上边纹饰是蝉和蛇。”

陈宪之对这些不甚在意将东西给他收着“给家长戴。”

温钰又不会贪他的东西,陈宪之每日吃穿用度就算不及这两样,也所去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他少摔几个碟盏的事。

他记挂着青州的事宜温声询问道“青州那边我着人已打好招呼,待先帝入葬皇陵便陪你回去祭拜,还未曾问你可有相熟些的友人玩伴,一起请来陪你热闹热闹。”

他的人早已了解过陈宪之之前的生活环境,那家人过得还好,因着小门小户北伐时未被温钰波及,甚至因着陈宪之讨得售酒权后荫蔽其拿到不少好处。

日子过得也还潇洒,主人家几个孩子有一个之前中了秀才余下的继承家业。他的母亲在他走的那一年离世,父亲还活着,不过活得太不堪了。

温家的人因着陈宪之的面子这些时日对其也多有照顾。若说他有旁的交好,随手拉一把也不是大事。

提起这些陈宪之本来还算可亲的神色迅速淡了下来只说“你看着安排就是。”

哦豁,看起来青州没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心里记下这一笔跟他说了另一件事“你那个奴才变卖了家财跑去京都了,要我给你抓回来吗?”

陈宪之愣了一下反问他“谁?”

“你那个管家。”温钰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举止不似作伪猜想他应当是不知道此事,便安抚道“若你生气恼我便叫人押回来,不碍事的。”

“祁述?家长说笑了,不作与侄儿相识于微末,万不可能……”他忍不住替他辩驳又在温钰的眼神下闭嘴。

温钰偏头看着他,眼神平和声音轻轻响起,握住陈宪之的手,在触碰时他的手颤了下,忍住回缩的本能停在了那里。

“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只有我不会。”

他扯扯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用沉默来作为对他的无言抗争,和他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论如何温钰都会证明给他看他是对的。

“亲爱的,我没想惩罚他。只是希望你可以选择依靠我,你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到。”

他不明白温钰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还能活下去。”

“大人,陛下召您同去用膳。”兰若轻轻地敲两下车窗适时打断他们的对话。

温钰往陈宪之脸上看了一眼,掀开帘子一角,卑躬屈膝的太监对着他恭敬行礼“奴才旬喜见过帝师大人。”

温钰抬手示意他起身“劳烦公公回禀陛下,本官身体不适就不去了,他若是用不下去便去请镇北侯。”

太监神色为难,那这话去交差定然是不行的,迟疑道“御厨做了几道好菜陛下特意来请大人品尝的,奴才不敢擅作主张。”

温钰神情逐渐不耐“只管回禀——”

旬喜眼见着帘子那一角放下,经过车内一段时间的交谈后温钰的话头才松了下来“回了皇上,还请稍等片刻。”

他心下松了口气只要答应就成,自是满口答应“奴才这就回禀陛下,大人且慢慢收拾着。”

人走了兰若和端木集眼观鼻口观心,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对方。

直至温钰带着兰若着衣骑马向御驾的方向去,蘑菇才凑到窗边敲问道“小少爷先用膳还是等家长。”

陈宪之道“我乏了,先歇下了。叫家长回来轻着些。”

蘑菇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给后边的侍女们使眼色进去侍候,连声应道“奴婢知道,您安心。”

马车形制宽大,里边的空间类似于一室一厅的大小,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因着是给温钰用的,装潢上便延续了一贯的精致风格。

他洗漱完后留了一人守在门外其余人便都退了下去,蘑菇打发着人休息时离马车稍远些免得打扰他。

陈宪之一贯觉浅,之前在院子里时守夜的侍女稍微有些动静都会被惊醒。这在马车上一路颠簸更是难熬,有时间补觉不容易免得让人打扰。

*

温钰到了御驾前先是在外面行礼问好,得了准允将腰上的枪扔给侍卫后才进去,侍卫打帘他适才进去便道“陛下不愁人陪着用膳何故再召臣下而来。”

这马车内的空间比他那辆还要大上一倍有余,内里很是宽敞。中间摆着一桌酒菜三个位置,小皇帝居中,刘璟位于左下首,留着右下首的位置给他。

旬喜复命便立在旁边侍候,见他来行礼后便立在角落。

小皇帝对他的话不甚满意,但依旧好脾气道“御厨新研制的菜品,听镇北侯说帝师身边子侄口味嗜甜犹爱鱼类,便想请您试试。”

温钰瞥了刘璟一眼,陈宪之爱吃甜这事不是秘密,他从不藏着掖着,刘璟和他是旧相识知道这一点不足为奇。但温钰是不吃甜的,甚至鱼也少碰,若是有心只当将菜送去便是,将他叫过来摆明是没安好心。

他客气了两句,在小皇帝的邀请下入席,想看看他们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不其然还是年轻,饭没吃两口小皇帝就扭捏开口抛出问题“如今朕已然登基,按照祖宗旧制自然是要适龄的世家子弟进宫伴读的。乱党已肃清自是归于旧都,旁的事情便也要提上日程了。两位爱卿如何看待。”

世家子弟,那不就是直接点他们两家名字吗?还有比他俩出身更纯的世家子弟吗?

小皇帝说伴读一事也不是无中生有,这确实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像他俩在幼时也是做过先帝伴读,一直到将近加冠才被准允回去。

小皇帝如今不过十六,本来世家中合适的不少,偏偏先前温钰北伐,杀的杀流放地流放,能用的几个好苗子实在是没有了。

人品德行好的家世够不上格,家世够得上格的又多数不争气,争气的早往西洋去了。适龄的没有便只能放宽点范围,挑几个稍大或是稍小些的,年岁所去不大便也罢了。

温钰不怎么了解别的,上次给陈宪之办认亲的礼对这方面还算了解,一连说了两三个温家里边适龄的。

没办法刘璟家里嫡系就他一个独苗,几代单传下来旁支也没适龄的,他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指望不着他。

温家人多啊,他爹老当益壮数数还能把他几个弟弟带上旁支里再一数满编一个连都能凑出来。届时按着品行筛看总有能顶事的。

一连说了几个小皇帝都不甚满意似的刘璟便也意思意思开口“昌南郡主比陛下虚长些年岁,处事得体学问尚可久居西洋对西洋诸事也熟稔,陛下若是嫌他们过于无趣,昌南郡主伴读也是合格。”

他这话一说小皇帝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不敢劳烦皇姑姑。”

本朝男女大防还是很重视,尽然现在沪上已有男女同校之先例但小皇帝自小受的教育不足以让他接受那些。

温钰一听他这话就乐了,让他随口一说他还真随口一说,程颂哪儿是好相与的前些日子端木集才将她痛殴世家纨绔的案子给他送来,也是陈宪之看见了,不然他还真要把人抓进来给些教训。

那可是个年轻气盛的活祖宗,叫她去伴读怕是将老鼠放进米缸无法无天了。小皇帝正依靠着程宋刘璟必不会为难她,加之有辈分优势,他可压不住她,宫里捧高踩低那劲可不是送去当祖宗的。小皇帝能答应就奇了怪了。

他正乐着就见小皇帝一歪头跟他说“朕隐隐瞧见跟在温卿身旁的那年轻人不错,年岁几何?”

“哈——”刘璟眼见着老登本来带笑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明媚亲善的样子也不装了就好笑的紧。

要不说这些贵人们眼光都好呢,一眼就瞧上了温钰的宝贝。陈宪之本就生得漂亮又叫温钰金枝玉贵地打扮,挑拣着最好的那些往他身上堆,可不是打眼。

叫小皇帝瞧上眼也多是身上那股堆砌出来的贵气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那些可是温钰培养起来的,想想自己苦心培养的花儿要被人脸盆端走不来气那就不是温钰了。

温钰不言语他便道“是温大人的子侄,陈绎。今年应当是二十又三了,久不读书了,意并不在官场。”

小皇帝眨了下眼爽快道“无碍,仅是伴读并不在朝中活动。既是温卿常带在身边的子侄,想来身份与品行都是上佳,最适合伴读不过。”

温钰说“绎儿愚钝并不喜读书,人被臣娇惯的不成样子实在担不起伴读的身份,若是冲撞宫中贵人更是让臣万死难辞其咎。况那孩子命苦臣下疼惜尚且来不及,实在不忍心令其离开,请陛下怜臣为朝廷躬身数载留他在臣身侧。”

若是刘璟记得不错这几乎可以算是他对小皇帝说得最客气最像君臣的话了,和之前狂的没边的那样子相比真是老实了不少。

“他患有心悸之症先天不足常需要人侍候,伴读君侧自是要时刻警醒,他心思重在陛下身侧定然时刻忧心陛下,若是劳心劳气太过恐怕静养一年的成果便要空耗。”

反正中心思想就一个,要人——没门。

话说到这份儿上小皇帝确实不好强要,但又不想就那么放弃,真是很难看到一个合眼缘的,于是他挣扎道“温卿说得是,朕并非不通情达理之辈,但他却是良秀之才朕也不忍心他因着身体原因被耽搁,这样,请他来自行决定,若是他有此意向朕便厚颜请温卿割爱放他去京都,朕必请集天下名师为其调养不会使他……”

刘璟背地里跟温钰使眼色防止这人一上头干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温钰那双漂亮的眼眸在小皇帝脸上巡视片刻,佯装的谦卑不再,红唇微启,刻薄的话随之吐出“陛下是觉得您能请到臣请不到的名师吗?”

刘璟暗道不好,低声呵道“温喻之!你喝醉了!”

他疯了不成,哪怕他再不像样那也是皇上,背地里如何瞧不上都成现在当面驳斥其面子是要作何。刚杀个周聘他现在上赶着来当乱党不成。

温钰扫了他一眼起身道“伴读一事不必再谈,绎儿体弱奔波不得,倘若陛下将事问到他面前,臣不介意做个好人……请您下去问问先帝。”

这就是明摆着的威胁,实在大逆不道。不等刘璟发火他便转身离开,片刻未曾停留。

旬喜等一干下人跪了一片,气氛压抑无声无息。

刘璟搁下筷子为他求情道“温喻之殿前失仪还请陛下宽恕,伴读一事臣会私下问询陈绎请陛下切莫……”

小皇帝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爱卿下去吧。”

刘璟匆匆去追温钰,这人刚上马还未有动作便被他拦下抓下来。这人的脸男生女相,身量比他还要高出些,瑰姿艳逸,只是现在眉眼中的戾气未加掩饰尽数显露让人望了生寒。

刘璟压下心中的寒意骂道“你这是发什么疯!那是陛下,因着一个陈绎你脑子都没了?”

他垂着眼看刘璟,眼神很冷,唇瓣中溢出一丝冷笑“因着陈绎?我看你是跪了太久了忘了站着是什么滋味了不成。他今天敢觊觎我的东西便是忘了他这位子是因何坐着的!”

“喻之?元城?你们两个怎的在陛下这……”

没等他俩吵起来便有一道声音强势插入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费怜。”

温钰神色不虞看向骑马踏步寻来的人,他生得虎背熊腰,还留着一圈美髥。明明是跟温钰同龄的人偏像着比他大了十岁。

费怜与他们同为先帝伴读,与他们随后出国留学西洋不同,费怜承袭家族职务成为天子近卫,统领京内驻兵,十分坚定的保皇党。周聘乱朝前调任北境驻守,先帝被刺后被小皇帝调任统兵总长,天子近侍受其调遣前些日子才到上邑护卫北迁。

“在这吵起来也不怕旁人看笑话,怎么火药味这么重什么话好好说不成?去我那喝点?”

那还真不成,跟你一说你不得锤死他。

温钰现在对谁都不能有好脸色,拂袖甩开刘璟上马离去。

兰若不被准许靠近御驾只得在外围等着,眼瞧着自家主子策马像阵风似的没了影子,沿路一干人等无不退避。

她眼前一黑,只得上马追了上去。

还是蘑菇拉住她家暴怒的家长,急声道“小少爷说太累已睡下了,叫家长回来动作轻些。”

温钰带着怒气的动作骤然轻了不少,动作小心上车,良久后车内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又从车上下来。

蘑菇看温钰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浮艳的脸上露出笑。她心下骇然,害怕得紧,心中向她兰若姐姐呼救。

家长这样好吓人啊,身上的煞气都止不住了。

“谁伺候小少爷安寝的?”他嗓音森然里面的杀气都藏不住。

蘑菇直接给他跪了忍不住哭腔结结巴巴回道“小少爷院中一派人都进去了,最后留了……留了珊瑚守在门外。”

她的余光瞥见车内流出的血迹,煞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头低垂着颤声道“可是奴婢们有什么伺候不周……”

温钰咬着牙,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中挤出来“全部仗刑打死,端木集!”

“属下在!”端木集单膝跪在蘑菇身旁,低着头恭敬道。

“带人给我搜!将人抓回来,除陈绎外无需活口。”

端木集领命起身,走前听到他森冷的声音“人找不回来,你也不必活了。”

他应诺后迅速离开,心中发苦,怪不得兰诺犯事不担这差事。

他们这边一阵兵荒马乱,程颂挂在树上将手上的包裹交给身着布衣脸上抹泥的陈宪之,无不担忧“你确定短时间不会被抓住?”

陈宪之接过包袱背在身上喘了口气“应该吧,我打发他去陛下那边用膳了,应当有半个时辰才能回去。我安寝他一般不会去吵,莫约有一个时辰。”

她心下忧虑但不好说丧气话,不能再耽误他时间了“我便送你到这,翻过山往前走有条渡河,过了河便有村庄。包裹里有碎银足够支撑你到彭城,此行路远,你多加珍重。”

他身后的人催促他离开,顾不得多说,他给她鞠躬道谢“郡主为我淌这浑水,恩情记下往后若有用处,尽管吩咐。告辞。”

他戴上蒙面,掩住容貌不再停留向着山林深处跑去。

程颂仰头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林中,收回了目光,替他们清除遗留下来的痕迹,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怎么说事都办了,总归是要被抓的不在乎这一笔。

*

程宋给坐在对面的人倒了杯水,似是有些稀奇“你怎的来这了。”

玻璃杯被拿起,他手指生得修长,杯子都被衬得小了一圈“来见令妹。”

程宋见他把玩那杯子,心不由跳快一瞬。这也是来着不善啊,谁又惹着他了。

“小妹带人打猎去了不在此处,可是有急事……”

他微微抬手止住他的话,眼神阴冷杀气森然“令妹胆子不小,敢碰我的人。”

程宋不懂他的意思,温钰惯来跋扈恣睢但无中生有随意挑事是没有的,他不屑于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这么大张旗鼓毫不客气地找人甚至质问他想来是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至于程颂……他是不敢打包票的,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敢干,她也确实欣赏陈绎,若是两人干出些什么事来……依着陈宪之温吞的脾气只怕是自家妹子主动的。

他并未立刻回答,停顿一瞬给自己做了些思想建设才试探性开口“陈绎若是有想法我们自然没有意见,只是小妹顽劣……”

“你在想什么?”温钰斜他一眼,神色轻蔑“她也配?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人发现你妹妹打猎队伍可能帮着陈宪之出逃。”

程宋动作一顿关注点却是不在温钰说程颂不配陈宪之的事,而是更重要的一点“他不是自愿跟着你的?”

他这话说出口温钰的脸更黑了,他自觉言失对他歉然笑笑“抱歉,实在让人惊异。但是若是小妹参与其中的话……我想你应该问不出什么,两个小孩之间的情谊与英雄情结都很重,意气用事是不会出卖对方的。”

温钰直勾勾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眯起来,寒意乍现又很快恢复温柔“没关系的,我也许久未见血了,少女的心肝很是滋补。”

程宋没被他吓到,温钰就算再如何嚣张明目张胆对皇室子弟动手也要掂量些“依我看陈绎离开并非是小妹的缘故,可能是因着温大人口癖奇特。”

温钰没说话,兰若便带着人进来进来将帐内围起来“在我找到程颂之前,你且先受些累。等我找到人……必然对恭亲王,有所重谢。”

说到他的封号温钰的音调陡然加重,刻意提点他身份,不要乱插手不该掺和的事。

陈宪之能找回来也便罢了,若是找不回来,这事绝不可能善终,谁也保不住程颂。

程宋倒也坦然,自己小妹捅的篓子自然是要自己收拾,他跟温钰摆明自己的态度“由着你问,不上刑就成。”

帮人跑路这件事罪不至死,哪怕这人是温钰极重视的本质上也够不到上刑的地步,程颂理应因自己的莽撞受到惩罚但只应在合理的范围内,若是过了那个界限,不好意思,她家里还是有人撑腰的。

温钰冷笑一声“想得美。”

任何跟这事扯上关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好过。他就是做了一段时间善人让旁人都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外面阴沉的天终于将憋的那口气吐了出来,黄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拍打在人脸上,端木集的脸被密集的雨点拍打,面无表情的在雨幕中步伐也未有片刻停顿。

他身后一众人皆是如出一辙的动作,他们手中一人牵着一条狗,在面对明显的上山路径时停下步子。

端木集吐了口浊气,扯着嗓子吼道“兵分两路,除了小少爷其余诸人不留活口!”

他带人向着被程颂清除痕迹的那条路追去,另外一行人沿着明显的痕迹上山。

他们手上或提刀或持枪神情森然冷漠,在关乎性命的问题上,没人会同情任何人。

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闷雷,陈宪之被那人扯着奔跑,密集的雨点让他喘息都很艰难,心脏咚咚作响几乎快要炸掉,双腿早已没有知觉只是麻木的迈开向前,根本不敢有片刻的停顿。

被扒开的树枝藤条贴着脸划过,刚开始火辣辣地疼后来已经麻木,他咬着牙跟上,雨滴落到脸上没有片刻的停留便被追赶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下山,此时远处天空边际照出一抹白色,天际破晓。

一条蜿蜒的河流就在不远处,只要渡河过去便能到彭城……入了彭城便可与接应的人接头,改换身份后就算温钰想找他也不容易。

“公子,你去吧。那边有准备好的渡船。”牵着他跑的人松开他的手,推他继续向前。

陈宪之步子一顿,一把抓住他,拦住他往回跑的动作“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扒开他的手,推他走“有人追上来了,我引开。进了彭城,见到接应的人您自会认出。”

陈宪之那些力气实在拦不住谁,那人说完这句话再没理会他,一头扎回了林中。陈宪之咬咬牙,没再停留向着河流的方向跑去。

很快了……就要到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雨仿佛更大了,天边破晓的光分外刺眼,他的眼中涌出泪来与冰凉的雨滴混杂不分彼此。

一声枪响穿透雨幕精准落到他耳畔,他奔跑的动作一顿,僵硬回头,一抹绛红色的身影似是一弯利刃划破他暗沉的视线。

在天地同暗的世界中,在这场浩大的雨幕中,男人举着枪对准刚刚返程回去的人,他被端木集押着,鲜血如流,惨白的脸被雨冲刷,双眸紧闭着。

他们隔得很远,男人稠艳的面庞在他眼中犹如催命的厉鬼,他只停顿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冲着河流的方向跑去。

一只手重重捂住胸口,哪怕绞痛地近乎无法呼吸也未曾放缓步伐。

让我走吧,我不愿意了,放过我。

他在心里不断重复这些话,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又被他抛到脑后。

他探出手挣扎着要扑向渡船的前一刻被人扯住衣领狠狠扯回去,因为力道过大他被甩到了地上,后背与地面摩擦,火辣辣的疼。

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将牙齿咬的渗出血,察觉到外面的雨停了,他缓缓睁开眼,雨伞在他头顶遮住外面肆虐的风雨。

那张雌雄难辨的脸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他的眼角有泪又或是落到脸上的雨滴,不重要了。

男人看着他,他料想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他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不看他。

温钰温热的手替他抹净下半张脸的脏污,为他冰凉的肌肤附上些微弱的暖意。

“回家好吗。”

不,放过我吧,求你了,我不愿意,让我走吧。

他的意识昏沉,脑海中闪过对他的回复,张张口却一句未曾说出口便被潮水般涌来的黑暗吞没。

温钰垂着眼,脱下披风裹住他,帷帽盖在他头上,将人抱进了怀里。被雨水打湿的身体冰凉地像是一具尸体,脸上更是毫无血色。

他的手将头按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拦住你了……还好,我拦住你了。

他在心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陈宪之当时回头看见他时惊惧,害怕的神色犹如一巴掌狠狠扯在他脸上,对他半年的讨好毫不留情的嘲笑。

陈宪之还是在怕他……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在怕什么?为什么要跑?你不是喜欢我的脸吗?为什么要害怕我?

我留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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