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的第一夜，是在无尽的寒冷、饥饿和断断续续的抽噎中度过的。
小六子最终还是被冻得受不了，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那个仅容他蜷缩的、散发着霉味和岩石冰冷气息的山洞。洞里所谓的“石台”，不过是崖壁上天然凹陷进去的一小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枯黄干草，躺上去硌得浑身骨头疼。
他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紧紧裹着那件粗糙单薄的灰色“罪衣”，像只被遗弃在寒冬荒野的幼兽。洞外，罡风如同不知疲倦的恶鬼，整夜凄厉地呼啸着，卷着砂砾和冰冷的湿气灌进洞口，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身下的石台冰冷刺骨，仿佛能吸走他身上最后一丝热气。肚子饿得火烧火燎，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
恐惧、委屈、孤独、寒冷、饥饿…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一会儿梦见师父那张黑沉如锅底的脸，一会儿梦见祖师爷顶着大眼镜和八字胡追着他打，一会儿又梦见三师姐端着热气腾腾的灵米粥，可怎么也够不着…
“呜…师父…师姐…冷…饿…” 破碎的梦呓在狭小的山洞里回荡，很快被风声吞噬。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的天光，艰难地穿透洞口弥漫的浓重水雾，小六子才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挣扎着“醒”来。说是醒来，不如说是被冻僵的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组过，又冷又僵。嗓子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小腹空瘪瘪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甚至能听到胃袋蠕动的咕噜声。
“好…好难受…” 他呻吟着，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他像条离水的鱼，在冰冷的石台上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才勉强坐起身。
洞口外，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浓雾如同厚重的白色帷幕，将整个崖顶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眼前几尺范围内嶙峋的怪石和冰冷的岩壁。风似乎比昨夜小了些，但寒意却更甚，带着刺骨的湿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衫。
这就是百日禁闭的第一天？小六子看着眼前这片死寂、灰暗、冰冷的绝地，巨大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一百天…这日子，要怎么熬？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细微的、扑棱翅膀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清脆短促的鸣叫：“啾啾！啾啾！”
小六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浓雾之中，几只灰褐色、比麻雀稍大些的山雀，如同几片轻盈的落叶，灵巧地在嶙峋的怪石间穿梭跳跃。它们似乎并不畏惧这恶劣的环境，反而像是在这孤绝的崖顶找到了乐园，时而低头在石缝间啄食着什么，时而振翅飞起，发出一串清脆的鸣叫，给这片死寂之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小鸟…” 小六子呆呆地看着它们，麻木的心湖里，仿佛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起一丝微澜。至少…这里还有活的东西，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刚起，他的肚子就发出了一声更响亮的“咕噜噜”抗议。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冲垮了那点微弱的慰藉。
“好饿…” 他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执事弟子什么时候才送饭来？会送什么？昨天大师兄好像说…粗粝饭食？
时间在饥饿的煎熬中过得异常缓慢。小六子蜷缩在洞口，眼巴巴地望着上山小径的方向，望眼欲穿。雾气似乎淡了一些，能勉强看到下方蜿蜒陡峭、隐没在云海中的石阶，却始终不见人影。
就在他饿得头昏眼花，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时，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小六子精神一振，猛地抬头！
只见崖顶更高处、一块突出的鹰嘴岩上，垂下来一根粗壮的麻绳！麻绳末端，吊着一个简陋但结实的竹篮！竹篮正被缓缓地放下来，目标正是思过崖洞口旁边一块稍微平坦的岩石！
饭来了！
小六子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连滚带爬地冲到那块岩石边，眼巴巴地看着竹篮一点点降落。篮子终于落稳，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在上面的油布。
一股…算不上香，甚至有点怪异的味道飘了出来。
篮子里放着一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灰褐色的粗面窝窝头，表皮粗糙，硬邦邦的，看起来就硌牙。旁边是一个同样粗糙的陶水罐，里面装着大半罐清澈但冰冷的山泉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这就是一天的饭食？小六子看着那个干硬冰冷的窝窝头，又看看那罐冷水，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了大半。这玩意儿…能好吃吗？
但饥饿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抓起那个窝窝头，入手冰凉坚硬，像块石头。他试着咬了一口…
“嘎嘣！” 窝窝头纹丝不动，差点把他刚长齐的小奶牙崩掉一颗！又干又硬，还带着一股子陈粮和麸皮的粗糙味道，难以下咽！
小六子苦着小脸，差点又哭出来。这比清虚观的粗粮饼子还难吃一百倍！他委屈地抱着窝窝头，像啃木头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撕扯下一小块，在嘴里费力地咀嚼着，如同嚼蜡。又硬又干的面粉渣滓刮得嗓子生疼。他赶紧抱起旁边的水罐，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山泉水，才把那口“木头”勉强冲了下去。
太难吃了！小六子看着手里还剩大半个的硬疙瘩，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可是不吃，就得饿肚子…他愁眉苦脸地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小口小口地、如同受刑般啃着窝窝头，味同嚼蜡，心里把那个负责送饭的执事弟子骂了一百遍。
他啃得慢，又挑三拣四，撕下一些实在难以下咽的硬皮和粗糙的麸皮碎屑，随手丢在脚边的岩石缝隙里。
就在这时，之前那几只灰褐色的山雀，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它们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歪着小脑袋，用黑豆般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愁眉苦脸的小不点，以及他脚边散落的那些窝窝头碎屑。
其中一只胆子稍大的山雀，试探性地往前跳了几步，小脑袋一伸一缩，发出试探性的“啾啾”声。它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块小六子丢掉的、指甲盖大小的窝窝头硬皮，飞快地啄了一下，又迅速跳开，警惕地看着小六子。
小六子正啃得生无可恋，看到这小家伙的动作，愣了一下。
山雀见小六子没有驱赶它的意思，胆子大了些，又跳回来，这次稳稳地叼起那块硬皮，小脑袋一仰，“咕噜”一下就吞了下去！然后它满足地抖了抖翅膀上的羽毛，又歪着头看向小六子，似乎在问：还有吗？
“咦？你喜欢吃这个？” 小六子觉得有点新奇。他这难以下咽的“酷刑”，竟然有小鸟爱吃？他试着又从自己手里的窝窝头上，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点点更细小的碎屑，轻轻地、远远地朝那只山雀丢了过去。
“啪嗒。” 碎屑落在山雀面前不远的石头上。
那山雀立刻欢快地“啾”了一声，蹦跳着上前，几下就把碎屑啄食干净。其他几只观望的山雀见状，也纷纷飞落下来，围在那块石头周围，歪着小脑袋，黑亮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小六子，充满了期待。
“啾啾！啾啾！” 清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催促。
小六子看着这几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家伙，心里那点因为难吃食物而产生的郁闷，竟奇异地消散了一些。他来了点兴致，又撕下几块碎屑，这次丢得近了些。
几只山雀立刻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抢食，小小的身体挤在一起，小脑袋点得飞快，发出满足的啄食声，那专注又急切的样子，逗得小六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还是他被关到思过崖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慢点吃，还有呢…” 小六子看着手里那大半个让他发愁的硬窝窝头，突然觉得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至少，可以当“鸟食”嘛！他干脆把那些最难啃的硬皮、边角料都仔细地撕下来，一点点喂给这些山雀。
看着小家伙们吃得欢快，围着他蹦蹦跳跳，甚至有一只胆大的，在吃饱后，还跳到了离他脚尖不远的一块小石头上，歪着头，用好奇的黑眼睛打量他，小六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冰冷孤寂的绝地，这些小生灵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喂完了山雀，小六子觉得肚子似乎也没那么饿了。他看着那个被自己啃得坑坑洼洼、还剩一小半的窝窝头，想了想，还是塞进了怀里。这玩意儿虽然难吃，但万一晚上饿了呢？省着点。
下午，雾气散开了些，能隐约看到崖顶更远处的景象。小六子百无聊赖地在洞口附近溜达，忽然听到旁边一块巨大的风化石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几声细小的、如同磨牙般的“吱吱”声。
他好奇地凑过去，探头一看。
只见一只毛色蓬松、尾巴像大扫帚的灰褐色小松鼠，正抱着一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干瘪的松塔，坐在石缝里，用两只灵巧的前爪，飞快地剥着松子。它的小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小六子的突然出现，显然吓了它一跳！小松鼠“吱！”地惊叫一声，抱着松塔，“嗖”地一下窜到了更高的岩石上，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和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小松鼠！” 小六子眼睛一亮。他记得以前在清虚观后山见过这种小东西，跑得飞快，很难靠近。
看着小松鼠那警惕又可爱的样子，再看看它怀里抱着的干瘪松塔，小六子眼珠一转，想起了自己怀里省下的那点窝窝头。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块被他体温焐得稍微软了一点的窝窝头碎块，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轻轻地、远远地朝小松鼠的方向丢了过去。
“喏，给你吃…这个比松子软…” 小六子小声说道。
碎块落在离小松鼠藏身处不远的岩石上。
小松鼠警惕地竖起耳朵，小鼻子飞快地翕动着。它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食物的诱惑战胜了恐惧。它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嗖”地窜下来，叼起那块窝窝头碎块，又飞快地窜回了高处，躲回石头后面。小六子只能听到石头后面传来一阵细微而快速的咀嚼声。
过了一会儿，小松鼠再次从石头后面探出小半个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小六子，眼神似乎没那么警惕了，反而带着点…好奇和期待？
小六子心中一乐，又掰了一小块丢过去。这次，小松鼠没有立刻叼走就跑，而是就在原地，抱着窝窝头碎块，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还时不时抬头看看小六子。
一来二去，小六子用省下的那点可怜的口粮，竟然和这只小松鼠也混熟了！他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尾巴”。下午阳光稍微暖和一点的时候，“大尾巴”会叼着它找到的野果，跑到离小六子不远的地方，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一边飞快地啃食。小六子就坐在旁边，看着它忙碌，偶尔跟它说几句话，虽然“大尾巴”根本听不懂，但那种无声的陪伴，却极大地驱散了孤独感。
除了山雀和松鼠，思过崖上还生活着其他一些小生灵。几只色彩斑斓、翅膀如同琉璃般透明的蝴蝶，会在短暂的阳光里，在崖壁零星开放的几朵顽强小野花间翩跹起舞。几只有着坚硬甲壳、不知名的小甲虫，会在岩石缝隙间笨拙地爬行。甚至，在靠近潮湿岩壁的苔藓丛里，小六子还发现了几只慢吞吞的、背着螺旋小壳的蜗牛。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生命，成了小六子在这孤寂绝地中唯一的“朋友”和观众。他给每只常来的山雀都起了名字：“小灰”、“点点”、“胖墩”（抢食最凶的那只）。他观察“大尾巴”松鼠如何储存食物，模仿蝴蝶飞舞的姿态，甚至会和慢吞吞的蜗牛“赛跑”。
他用省下的口粮碎屑“贿赂”山雀，用窝窝头里相对软的部分“讨好”松鼠。看着它们围着自己蹦跳、期待食物的样子，小六子心里那点因为被惩罚而产生的怨怼和恐惧，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抚平了一些。
日子，就在这种与鸟兽为伴、简单到近乎原始的状态中，一天天过去。虽然依旧寒冷，食物依旧难以下咽，孤寂感也时常袭来，但至少，他不再是完全孤单一人。头顶有“小灰”它们清脆的鸣叫，身边有“大尾巴”灵巧的身影，脚下还有慢吞吞的蜗牛作伴。
崖上无日月，不知过了几天。小六子习惯了在呼啸的风声中入睡，在鸟雀的鸣叫中醒来。他学会了如何一点点啃完那个硬窝窝头，把最难吃的部分省下来当“外交货币”。他习惯了冰冷的山泉水，甚至觉得那水带着一丝清甜。他开始觉得，这思过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这里没有师父的黑脸，没有二师兄的咆哮，也没有五师姐揪耳朵…除了，有点无聊。
这天午后，难得的阳光短暂地穿透云层，洒在崖顶。小六子正坐在洞口一块被晒得微暖的石头上，看着“胖墩”和“点点”为了他刚丢下的一小撮窝窝头碎屑打架，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模仿着它们的“啾啾”声。
“大尾巴”松鼠则抱着一颗小六子分给它的、相对软乎的窝窝头芯子，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惬意地享受着阳光和美食，蓬松的大尾巴悠闲地晃动着。
小六子看着它那副满足的样子，突然觉得手有点痒痒。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朝“大尾巴”挪近了一点点，再一点点…
“大尾巴”只是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像最初那样惊慌逃窜，反而继续专注地啃着它的美食，似乎对这个经常给它“上供”的两脚兽已经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
小六子心中窃喜，胆子更大了些。他屏住呼吸，小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试探地，伸向了“大尾巴”那条蓬松柔软、如同上好毛掸子般的大尾巴…
指尖，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柔软温暖的绒毛！
“大尾巴”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猛地转过头！
小六子吓得立刻缩回手，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然而，“大尾巴”只是看了他一眼，乌溜溜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没有立刻逃跑。它歪着小脑袋，似乎在判断这个两脚兽的意图是善是恶。几秒钟后，它似乎觉得没什么威胁，又或许是窝窝头的魅力太大，它竟然…又转回头去，继续啃它的美食了！那条蓬松的大尾巴，还无意识地、轻轻地扫过了小六子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手指！
那毛茸茸、暖烘烘、带着阳光味道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小六子全身！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根被松鼠尾巴扫过的手指，又看看眼前这只对他几乎“毫无防备”的小生灵，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喜悦，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瞬间充盈了他小小的心房！在这冰冷孤寂的思过崖顶，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来自另一个生命的、不带任何目的的亲近！
“嘿嘿…嘿嘿嘿…” 小六子忍不住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阳光照在他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因为连日委屈和孤独而黯淡的大眼睛，此刻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崖顶穿透云雾的那一缕晨曦。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指，这一次，不是去抓，而是带着无比的珍视和温柔，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大尾巴”那蓬松温暖的大尾巴。
“大尾巴”只是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并未抗拒。
山风依旧在呼啸，云雾依旧在翻涌。思过崖顶，依旧是那个清苦孤寂的绝地。但此刻，一个脏兮兮的小道童，和一只毛茸茸的灰松鼠，在稀薄的阳光下，一个轻轻抚摸，一个惬意享受，构成了一幅奇异而温暖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