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井水冻得麻木僵硬的腰腿强行牵扯着运作起来。
水面随着裴寂剧烈的动作荡开浑浊的涟漪,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击着他腰腹以下。但就在他试图一鼓作气撑起身子的瞬间,左小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肌肉撕裂般的绞痛。
显然在井下冰冷蜷缩太久,猛一发力就遭了报应。
一阵强烈的酸软脱力猛地袭来。身体无可阻挡地踉跄向前倒。
“小心。”洛昭寒一直紧紧盯着他,就在裴寂身体失控前倾的刹那,她根本无需思考。身体像离弦之箭般抢步上前。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穿过裴寂被迫曲起的右臂下方。整个手臂用力一托。手肘内侧稳稳地抵住了他湿透冰冷的臂弯。
她的力气不算大,但这骤然上顶托举的巧劲配合得恰到好处。
裴寂只觉得一股稳当且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托住了他几乎垮塌的右半边身体。
骤然触及的一瞬——
“呃。”
裴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大而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管。从肺腑深处强行撕裂扯断。所有气息在喉咙口被硬生生切割成急促破碎、几不成声的抽吸。
他僵硬如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喉结在布满冷汗的皮肤下剧烈滚动,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洛昭寒正全神贯注于支撑他身体的重量,感受到他因疼痛而猛地倒抽冷气、身体剧烈颤抖的动作,心头一紧。
只当是他强行起身牵扯了摔伤的腿脚或筋骨。那股湿冷刺骨的寒气似乎还在他身体里流窜。这地方冰寒彻骨,多停留一刻都是加重的折磨。
情急之下,洛昭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他泡在这冰窟里了。必须快。越快离开越好。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决心:“你这样走不了太远。别硬撑。我背你出去。”话音未落,扶着裴寂右臂的左手毫不迟疑地用力收紧稳住他,右手已经伸向自己肩头厚重的锦缎斗篷。
那斗篷是今日她母亲硬要她裹上的御寒厚物,里层还絮了层薄棉。
“不。”
裴寂那破碎急促的抽气声瞬间被一声更为嘶哑、仓惶、近乎变调的爆喝取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猛兽。
洛昭寒被这炸雷般的惊喝震得指尖一颤。惊愕抬头。
只见裴寂如同见了毒蛇猛兽般,被她手臂穿过腋下的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动作幅度大得惊人。只听得一声沉闷的“砰”响。是他后腰那块紧窄的腰带扣部位狠狠撞在了身后井壁一块突出的、布满湿滑苔藓的青黑色岩石上。力道大得让洛昭寒听着都觉得生疼。
可裴寂脸上,除了一片剧烈血气上涌带来的、近乎妖异的深绯,竟硬生生没有显露出任何痛楚的表情。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惊惶、抗拒、难以言喻的羞窘,以及一种几乎被逼到绝境般的慌乱。
“快走。”裴寂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管里挤压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沉重的气息,他死死避开洛昭寒投来的惊疑目光,只盯着前面那一片被无数垂落枯藤盘绕遮覆的黑暗石壁,“进去。走。”
他似乎生怕洛昭寒再次坚持那背人的举动,不敢有丝毫停顿,指着密道入口催促,姿态紧绷如弓弦,每一寸都写满了戒备和急于逃离的窘迫。
洛昭寒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和嘶哑急促的“快走”镇住。虽不明所以,但裴寂所指的方向明确。
她瞬间压下心中的惊疑和刚才那点无措,果断松开了还卡在系带上的手。心念电转间,明白了此刻最急迫的是什么——带他离开这个冰窟,找到解药。其它的,之后再说。
“好。抓稳了。”洛昭寒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清晰。她不再看裴寂此刻复杂的神情,目光锐利地转向密道入口处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枯藤蔓丛。
那枯藤层层叠叠,粗如儿臂,细密如蛛网,早已干枯脆硬,黑褐虬结着死死扒在湿润的岩石壁上,像一张腐朽的鬼爪蛛网。昏暗光线下,藤影狰狞。
她右手依旧撑着裴寂的手臂,左手却果断地用力向前一推。
五指张开,不顾那些坚硬扎手、布满干裂糙皮和尘灰的枯藤会剐蹭到衣袖或皮肤。更没去看那些藤蔓深处是否还潜藏着阴湿的潮虫。
哗啦啦——喀嚓。
一堆早已干枯僵死、仅靠一点点惯性相互勾连着的藤蔓,被洛昭寒强行推挤撕裂开来。沉闷的碎裂挤压声响成一片。细碎的枯枝和积年的尘埃簌簌掉落。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浓重苔藓腥味和岩石深处泛出的霉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微微皱眉。
一道刚好容一人弯腰低身进出的、不规则的漆黑缝隙,显露在剥落的枯藤后面。深不见底。
“跟上。”洛昭寒言简意赅,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她不再犹豫,依旧撑着裴寂的臂弯,率先压低身子,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道散发着浓重霉味的黑暗豁口弯腰钻了进去。
裴寂被她半推半拉着,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几乎是踉跄着一个低矮的俯冲,也狼狈地挤了进来。脚下被混乱的枯藤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又被洛昭寒用力撑住。
两人一前一后踉跄着扑入了密道内部更浓稠的黑暗和阴冷霉气中。身后的枯藤在失去推力之后立刻窸窸窣窣地摇晃着,试图重新合拢。
密道内部比狭窄的井底开阔了些,虽然依旧只能容两人勉强错身而行,但终于不必大半浸在那刺骨的井水里。
脚下是湿滑布满粘腻苔藓的岩石地面,空气极其浑浊阴冷,带着地底深处常年不见天日的陈腐腥味。
洛昭寒站稳后,立刻松开撑着裴寂的手,掏出火折子重新擦亮。
跳跃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两人身边一小片区域。湿漉漉的岩石墙壁在火光下泛着黑绿色的油光,墙壁上的水珠缓慢凝聚、滴落,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她松了口气,刚想查看裴寂的状况——
“入口。掩盖好。”
裴寂急促沙哑的声音几乎在火光燃起的同时响起。语气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和警觉。他显然记得更重要的事——若就这样大剌剌地敞着入口离开,追踪者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这条生路。
洛昭寒瞬间醒悟。自己急昏头了。她猛地点头:“你撑住。”立刻反身欲冲向那洞口。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
她拿着火折子的手为了重新爬回入口处,手臂不可避免地向外摆动。跳跃的火光如同调皮的精灵,毫无预兆地斜斜向上扫过裴寂那张因强忍痛楚而微仰的脸。
光影倏地斜切。
火光的边缘锋锐地掠过他凸起的喉结。
火光如同最利的刻刀,猝不及防地划过了裴寂紧紧闭上的眼帘上方那几寸区域。
那一瞬间,洛昭寒感觉自己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灼了一下。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慌乱骤然席卷。
她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烫目光线灼伤了眼睛,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借着这转身冲向密道入口的片刻,洛昭寒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扑到密道入口处,双手并用,将那些厚重粗糙的枯藤用力拖拽过来,仔细地重新编织掩盖在豁口处。
动作因心绪不宁而显得有些凌乱。碎藤和灰尘簌簌落下,盖满她的肩头和手臂,她都浑然不觉。只想赶紧用这些枯藤,将外面那个冰冷污浊的枯井彻底隔绝。
那点诡异的红……那难以言说的眼神……
入口终于被枯藤堵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几处微不足道的缝隙透入极微弱的光线。
洛昭寒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胡乱擦了把脸上沾到的灰尘和碎屑,回身快步走向靠在冰冷岩壁上微的裴寂。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更差了。眉头锁死,脸颊绯红,额角布满冷汗,身体微微发抖,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快耗尽。
洛昭寒不假思索伸出手臂,语气坚定不容拒绝:“搭着我肩膀。省些力。这路还不知道多远,不能再耽搁了。”
她的手,带着温暖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用扶。”
裴寂的声音猛地再次拔高。那语调尖锐得刺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般的抗拒和斩钉截铁。他的身体也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如同绷紧的弹簧猛地发力。
他竟硬生生将自己那已经濒临极限、虚弱不堪的身体,从紧贴的岩壁上狠狠推开。如同要甩开致命的附骨之疽。
力道之大,推得自己向侧面踉跄了一大步。单脚独立不稳,整个人被自身的重量带着沉重一歪。
撞在另一侧凸起的、生满滑腻苔藓的岩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咳。”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气音,不知是撞的还是体内那翻江倒海的灼痛冲到了喉头。
可下一秒,他就死命用手肘撑住湿滑的岩壁。硬是把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重新拽得笔直。挺直了僵硬如铁板的脊梁。
“我……能自己走。”裴寂急促地喘息着,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肺腑里撕扯出来:
“……你……走前面……”他喘息着,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照亮……便好。”
“照亮……便好”四个字落下,像耗尽了最后一丝维持体面的力气。那双紧锁前方黑暗的眸子深处,除了翻涌的痛苦,还有一点点近乎哀求?
洛昭寒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距离他湿冷的肩头布料不过毫厘之距。她看着他那张脆弱、却又死死绷紧如坚冰的脸。看着那份近乎狼狈的退避和决绝的自持。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猝不及防地在她心底深处漾开层层涟漪——他对她的靠近如此抗拒……
刹那间。洛昭寒脑中灵光一闪。仿佛醍醐灌顶。
是了。
洛昭寒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她简直恨不得立刻缩回手捂住脸。
原来如此。
他避的,是她的靠近本身。
这份突如其来的顿悟,如冷水兜头,却也同时在她心湖投下一颗巨石。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眼睫如同敛翅的蝶,瞬间盖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好。”洛昭寒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她不再看裴寂,只是迅速收回还悬在半空的手,甚至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稠的距离。
紧接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
动作干脆利落。背脊挺直,径直朝着密道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去。
手中举着的火折子被她稳稳托起,橘黄色的光芒瞬间投向前路——映照着脚下湿滑的苔藓,也毫不吝啬地、清晰地照亮了她自己的整个背影。
她甚至刻意将脚步放得平稳而清晰,每一步踩在苔藓覆盖的岩石上,都发出轻微的“噗吱”声,像是在为身后指明方向,也像是在努力维持着一个若无其事的假象。
听到她毫不犹豫、干脆利落转身离开的脚步声,直到那束明亮的火光毫不犹豫地坚定移向前方,将自己整个温暖的身影毫无保留地照亮暴露出来,隔绝在裴寂视线之前——
一直强撑着僵硬身体的裴寂,全身紧绷到快要碎裂的肌肉才仿佛一下子泄了闸门的洪堤,倏地松弛下来。
他方才极力压制下去的暴戾冲动如同惊蛰过后的毒蛇,在她转身之后又疯狂地抬起了头。黑暗中,视线死死锁住前方那个窈窕的背影。
火光在她身前拉出一条晃动的光带。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骤然涌上喉头。裴寂猛地侧头,狠狠一口咬在支撑身体的手臂上。
牙齿深深嵌入湿冷的皮肉。剧痛刺激着大脑皮层。他闭紧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体内那头几乎要彻底脱缰的猛兽。
洛昭寒稳稳地举着火折子走在前面。微弱的火光勉强破开身前几步的黑暗,脚下的苔藓湿滑而冰凉。她看似目视前方,脚步沉稳。
她的脸颊此刻一定红得像被蒸煮过的虾子。幸亏……幸亏她走在了前面。
幸亏这密道里光线昏暗摇曳。
幸亏,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