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大巴山腹地,墨绿的植被像浸透的粗麻布裹着陡峭山梁。张老汉和老伴拄着拐杖往山下走时,夕阳还在鹰嘴崖尖上挂着,等他们踩过第三块长满青苔的石板,豆大的雨点已砸得荒草沙沙响。山雨来得急,张老汉弯腰去褡裢里摸油纸伞,忽闻山坳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二十步外的青石板路上,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小男孩。
“梦然?”拐杖尖猛地戳进泥里。
”你看,这不是王家那娃吗?”张老汉向他老伴说道。
三天前王大柱举着煤油灯满村喊娃的情景还在眼前,此刻那孩子湿漉漉地站在雨里,左襟上还沾着块补丁——正是张老汉前日帮着缝的歪歪扭扭的针脚。
男孩不答话,转身往山壁跑了两步,又回头招手。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张老汉却觉得那笑容不对劲——唇角僵着,像被线硬生生扯上去的,露出青白的牙床。更怪的是,孩子脚下的石板明明积着水,却没溅起半点水花。
山雨劈头盖脸浇下来,张老汉看着男孩钻进左侧山壁的阴影里,才发现那里藏着个洞口。藤蔓在风雨中掀起一角,像张半开的嘴,里头黑黢黢的深不可测。他突然想起村西头瞎眼李婆的话:“雨夜遇孤孩,十步莫近前,那是山鬼借了肉身引路人……”
“我跟他看看,你赶紧回村告诉村长。”张老汉对他老伴顺道。
“梦然!站那儿别动!”他喊了一声,却见男孩的蓝布衫一闪,消失在洞口。张老汉攥紧拐杖,知道事有蹊跷,但是想到王梦然父母最近为了找孩子都快发疯了的场景,不由的咬紧牙,决定追进去!
洞口比外头低了半尺,张老汉刚一进去,头顶就擦过湿漉漉的藤蔓,像有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他吹亮火折子,火苗映出脚下高低不平的石板,每块石板缝里都嵌着暗红的碎屑,像晒干的血迹。
往里走了十多步,洞顶突然压下来,他不得不弯着腰前行。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照见左侧洞壁上挂着几片破布——正是王梦然失踪那天穿的衣裳。他的心猛地揪紧,抬脚想跑,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火折子“扑”地灭了,黑暗中,有双冰冷的手突然攥住他的脚踝。
“张爷爷……”头顶响起沙哑的童声,带着水泡般的咕嘟声,“我好冷……”
张老汉喉咙发紧,拼命踹开那双手,摸索着火镰“嗤啦”划亮。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王梦然仰躺在石板上,双眼瞪得凸出来,脖颈处有道紫黑色的勒痕,舌头伸得老长,舌尖上还沾着泥草。更骇人的是,孩子右手紧攥着半块带血的指甲,左手五指深深抠进石板缝里,指节发白,像是临死前拼命想抓住什么。
“杀人啦!”张老汉连滚带爬往后退,火折子再次熄灭,他跌跌撞撞往外跑,却听见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拖着条断腿在追。
洞口的藤蔓突然被掀开,豆大的雨点砸在张老汉脸上,他连滚带爬摔在泥水里,抬头看见村长带着几个壮汉举着火把赶来。
“洞、洞里……”他哆嗦着指向黑暗的洞口,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等他在村里的土炕上醒来时,外头已黑透了。煤油灯在窗台上晃着,照见村长阴沉着脸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个蓝布片——正是王梦然的衣角。
“在洞里最里头找到的。”村长划两根火柴,点上旱烟,“娃的手腕上有绳印,后心还有块淤青,像是被人踹进去的……”烟锅子明灭间,他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去年赵老三进山打柴,说看见外村来的货郎往这洞里搬过木箱,你说会不会……”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狗叫。张老汉猛地转头,看见窗纸上映出个小小的影子——是个男孩的轮廓,短发茬根根分明,正是王梦然生前的模样。那影子抬起手,掌心朝上,竟托着团幽蓝的火苗,在雨夜里忽明忽暗。
“村长……”他喉咙发紧,伸手去抓对方的胳膊,村长示意他保持冷静。
“张爷爷,村长爷爷,”窗外的影子开口了,声音像漏风的风箱,“他们把我骗进去,用绳子勒我……”蓝火突然晃了晃,变成两团幽绿的光,那是孩子的眼睛,“我出不去……你们帮我……”
张老汉想喊,却发现发不出声…
王梦然的葬礼在次日正午举行。王大柱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他婆娘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由两个妇人架着。队伍路过鹰嘴崖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明明是正午,却暗得像傍晚。
乱葬岗的土坑挖得很浅,当骨灰盒要下葬时,王大柱突然发疯般扑上去抱住盒子:“梦然!爹对不住你……”他嚎啕大哭,眼泪砸在骨灰盒上,却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敲击声。
“大柱!”村长想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王大柱颤抖着掀开盒盖,众人惊恐地看见,骨灰堆里竟躺着半块带血的布——正是货郎常背的那种蓝布包袱。
“是货郎……”王大柱恶狠狠道,“那个卖糖人的货郎!他总夸梦然乖……”话音未落,天空响起惊雷,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送葬的人群四散奔逃,张老汉躲在树后,看见王大柱跪在坟前,怀里的骨灰盒渐渐被雨水浸透。
当晚,村里来了两个民警。他们打着火把进洞勘查,回来时脸色铁青。据他们说,洞壁深处有处凹陷,地上散落着绳索、木棍,还有几个缺了角的糖人——正是货郎担子上卖的那种。最骇人的是,石壁上用石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叔叔说带我找糖……”
夜间张老汉睡下了,恍惚间,他听见头顶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房梁上走动。抬头望去,只见房梁阴影里垂着两条腿,穿的正是王梦然那双补丁摞补丁的布鞋。
“张爷爷……”孩子的脸从梁上探下来,眼珠浑浊发白,“他们说我迷路了,可我看见他们拿绳子……”口水从嘴角滴下来,落在张老汉手背上,冰凉刺骨,“我好疼……你帮我告诉警察叔叔……”
第二天清晨,民警很快成立专案组,而那个卖糖人的货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那孩子的魂灵一直在洞里徘徊,等着抓住害他的人报仇。
从那以后,每逢雨夜,总有人听见鹰嘴崖方向传来孩子的哭声,还有木棍敲击石板的“咚咚”声。有人壮着胆子去洞口看过,发现洞口的藤蔓上挂满了糖人,每个糖人都咧着嘴笑,像是被火烧过似的,扭曲得不成人形。
张老汉再也没敢进过那座山。每当想起那个雨夜,想起洞里孩子那双凸出的眼睛,他就浑身发抖。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留在了黑暗里,就再也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