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仁杰蹲在染坊后巷的青石板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石板带着晨露的湿冷渗入膝头,他低头看着自己靛蓝粗布短打的手臂,袖口还沾着几点未干的靛青染料,像凝固的墨滴。
昨夜破庙里,他对着铜镜刮掉两撇精心养了三年的短须,又用锅底灰抹在眼角,生生把自己从清瘦更夫变成了晒得黝黑的学徒。
那面斑驳的铜镜映出他变形的脸,也映出柳姑娘递来的桂花糕——甜香混着柴火味飘进鼻腔。
“要混进云织坊,得像块浸了三年染缸的布。”她临走前低声叮嘱,“老周那厮最恨手脚不干净的,你记着,今日只看、只听,别碰任何账本。”
此刻染坊里飘来刺鼻的蓝草发酵味,像是腐烂的苔藓夹杂着酸涩的霉气。
方仁杰望着门楣上“云织坊洛宁分号”的烫金匾额,喉结动了动,舌尖尝到一丝苦涩。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钲,铜钲边缘磨得发亮——这是他当更夫时敲了七年的家伙,此刻倒成了最好的伪装。
冰冷的金属贴着胸口,随着心跳微微震动。
“新来的?”门里突然探出个酒糟鼻的伙计,扛着半袋靛蓝草,“愣着作甚?老周头说今日要赶三缸月白纱,先跟我去泡布!”
方仁杰跟着伙计跨进门槛,目光迅速扫过前院:七八个学徒正围着木缸踩布,木杵撞击声震得房梁落灰;西墙根堆着成捆布料,最上面那匹的暗纹——正是昨夜柳姑娘说的三粗一细经线。
脚下的泥地潮湿滑腻,空气中弥漫着染料的辛辣与汗味。
“系统检测到目标事件。”熟悉的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声音突兀如金属摩擦,“当前可探索密室:东屋(常有人进出)、西屋(气味刺鼻)、北屋(锁闭严密)。请选择。”
方仁杰的脚步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残篇上重叠的莲纹,想起朱捕头签收单上的墨迹——重要的账本绝不会放在人来人往的东屋,西屋那股子酸腐气,倒像是泡染料的仓库。
“北屋。”他在心里默念,余光瞥见酒糟鼻伙计拐进了东屋,“就赌北屋。”
日头爬到正顶时,方仁杰终于寻到机会。
他蹲在柴房劈柴,听着守卫换班——两个捕快打扮的人晃进东屋,老周跟着进去,门帘掀起又落下,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
他抄起劈柴刀,刀背在铜钲边缘轻轻一磕。
“嗡——”清越的震鸣混在木杵声里,前院的守卫揉了揉耳朵,嘟囔着“这染坊的木杵声怎的发颤”。
方仁杰猫腰绕到后墙,指尖抠住砖缝,借着房檐下的麻绳翻上屋顶。
瓦片被阳光晒得滚烫,他的手肘蹭过粗糙的屋脊,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北屋的窗户糊着厚纸,方仁杰用刀尖挑开个细缝——屋里没窗,只有张檀木柜,锁孔里插着半枚铜钥匙。
屋内空气沉闷,隐约有霉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从袖中摸出根细铁丝,顺着窗缝探进去。
“咔嗒”一声,锁开了。
木柜里的账本落着薄灰,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送货单。
方仁杰的手指突然发抖——上面的字迹他太熟悉了,朱捕头的“朱”字最后一捺总爱拖长,像条甩尾的鱼。
指尖轻抚字迹,仿佛能摸到墨痕的凹凸。
“朱捕头·三箱白缎、两箱灰麻。”他喉间发紧,这行字下还画着朵九瓣莲,和神判门残篇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他摸出怀里的炭笔,把送货单按在墙上,用布巾垫着拓印。
炭粉簌簌落下时,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风掠过耳畔,带来远处狗吠与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方仁杰迅速合起木柜,刚翻上屋顶,就听见老周的尖嗓子:“张头儿今日怎的来得早?”
“老周,吴大人要查上个月的布料流向。”是个陌生男声,“把北屋钥匙拿来。”
方仁杰的后背渗出冷汗。
他顺着房梁爬到后巷,刚落地就听见“吱呀”一声——北屋的门开了。
他不敢停留,沿着墙根狂奔,直到转过三条巷子,才在茶棚里坐下。
茶博士擦着桌子,动作带起细微的木屑清香。
“客官要碗茶?”茶博士问。
方仁杰摸出枚铜钱,余光瞥见茶棚外的告示栏——新贴的海捕文书上,画着个青布衫的更夫,眉眼被涂得模糊。
他低头喝茶,茶汤里映出自己靛蓝的围裙,水面微凉。
远处传来马蹄声,得得的响声里混着呵斥:“让开!朱捕头办案!”
方仁杰的手指捏紧了怀里的拓印纸。
他望着茶棚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昨夜破庙里柳姑娘的话:“九局的局,从根烂起。”此刻拓印纸上的字迹还带着炭粉的凉意,倒像根扎进掌心的刺——他知道,今夜的云织坊,怕是要起风了。
暮色漫上屋檐时,他已蹲在云织坊后巷的老槐树上,树皮扎得膝盖生疼——这位置能看见北屋窗棂,也能听见前院动静。
“那更夫的画像都贴到城西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唇,怀里的铜钲隔着粗布硌得胸口发疼,“朱胖子今夜必定来查漏子。”
一更梆子响过,染坊门环“当啷”一声。
朱捕头的枣红马踢翻了门口的瓦盆,他裹着玄色官袍冲进来,腰间捕快腰牌撞得叮当响:“老周!你当老子养的是聋子哑巴?北屋锁头被撬,账本被动过,当老子眼瞎?”
老周的酒糟鼻在灯笼下泛着青,他扑通跪下,染布的手抓着朱捕头的靴筒:“朱爷明鉴!小的白日里盯着东屋对账本,北屋钥匙拴在裤腰上——”他撩起裤管,铜钥匙果然用红绳系在脚踝,“许是那新来的学徒……”
“放你娘的屁!”朱捕头一脚踹在老周肋上,老周撞翻染缸,靛蓝染料溅了半墙。
阴影里转出个灰衣人,腰间悬着个鎏金葫芦,方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人身形极瘦,左手小指齐根而断,正是昨夜他在破庙后巷瞥见的“断指客”。
“朱兄莫急。”灰衣人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那小子能摸到北屋,必是得了线报。”他仰头望向屋顶,方仁杰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压成了细线。
灰衣人却只是摸出块帕子擦手:“不过也快了,等他查到第二层节点……”
“让那小子去死吧!”朱捕头扯松官袍领口,“吴大人要的是干净,不是麻烦。”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炸响:“检测到关键抉择——选项一:尾随神秘人;选项二:截击朱捕头;选项三:返回通知柳姑娘。”
方仁杰的指甲掐进掌心,灰衣人腰间的鎏金葫芦晃了晃,他突然想起赵护院咽气前抓着的半块令牌,边缘正是这种鎏金纹路。
“选选项一。”他默念,看着灰衣人转身出了染坊,朱捕头还在踢骂老周。
方仁杰顺着树枝滑到墙根,鞋底抹了染坊的浆糊,落地时没发出半分响动。
城郊的风裹着秋凉,方仁杰跟着灰衣人绕了三条荒沟。
枯叶在脚下碎裂,发出沙沙的响动,寒意钻进衣领。
废弃驿站的断墙上爬满野藤,灰衣人突然停步,方仁杰贴在老榆树后,树皮蹭得脸颊生疼。
就见灰衣人从怀中摸出块青铜令牌,月光下“天枢·副阁使”六个小字刺得他眼睛发疼——和赵护院尸身上那半块严丝合缝!
“第二层节点……九局的局……”方仁杰攥紧铜钲,指腹触到边缘的凹痕——那是七年前敲更时磕的。
他刚要摸出炭笔拓印令牌,灰衣人突然转身,鎏金葫芦“咔”地打开,飞出三支淬毒银针!
方仁杰就地一滚,银针擦着耳尖钉进树干。
他不敢恋战,猫腰往回狂奔。
可刚跑到染坊后巷,就听见朱捕头的冷笑:“小更夫,跟了老子半宿,累不累?”
十余个捕快从暗处跳出,手里举着火油灯,灯光晃动,投下扭曲的影子。
方仁杰的后背抵上砖墙,忽然瞥见墙角堆着半垛稻草。
他摸出铜钲甩向最近的捕快,铜钲边缘擦过灯芯,火星“噼啪”溅在稻草上。
“着了!”捕快们慌着扑火,方仁杰借着火光看清朱捕头腰间的佩刀——正是神判门灭门那晚,他在奶娘怀里瞥见的玄铁刀。
“想跑?”朱捕头抽出刀,刀光映着他扭曲的脸,“你娘当年也是这么跑的,结果——”
方仁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抓起块碎砖砸向朱捕头面门,趁对方偏头时钻进火海。
稻草堆烧得噼啪响,浓烟裹着他的靛蓝短打,等捕快们喊着“救火”冲过来时,巷口只剩半枚铜钲,在灰烬里泛着幽光。
柳姑娘的据点在城南破庙,香案下的暗格里点着盏豆油灯。
豆油燃烧的焦香混着潮湿的木香,透过缝隙缓缓飘散。
方仁杰踹开暗门时,她正擦着短刃,抬头见他衣襟焦黑,眼睛亮了:“得手了?”
方仁杰摸出拓印纸,纸角还沾着驿站的野藤汁:“朱胖子通了天枢阁,那灰衣人是副阁使。”他扯下烧焦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血痕,“他们要杀我灭口,怕我查到第二层节点。”
柳姑娘的短刃“当”地插进香案:“第二层节点……九局的局,果然不止一层。”她盯着拓印纸上的九瓣莲纹,忽然抬头,“明晚子时,西市药铺后巷,我约了个线人。”
方仁杰摸出怀里的铜钲,指腹摩挲着边缘的凹痕。
庙外的风卷着残叶扑进来,吹得豆油灯忽明忽暗。
他望着柳姑娘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那咱们就把局,掀了。”
暗门外传来野猫的叫声,柳姑娘吹灭油灯。
黑暗里,方仁杰摸着拓印纸上的字迹,仿佛能触到二十年前的血——神判门的血,赵护院的血,还有今夜自己手臂上的血。
这些血线交织成网,而网的那端,九局大人的影子,终于要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