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深处,陈家那扇挂着惨白麻布的木门,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哭泣的嘴。门内,简陋的灵堂前,香烛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淡淡的、令人窒息的烟味。父亲的遗像在昏暗中凝视着这个破败的家,眼神空洞。
陈默瘫坐在冰冷的、布满裂纹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的疲惫和肺腑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母亲李秀兰吃了点药,在里间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痛苦地紧锁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父亲的殡葬费结算单、母亲的医院催缴单——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四千二百五十。六万三千七百四十八。这两个冰冷的数字,像两条冰冷的绞索,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钱…去哪里弄钱?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亲戚?父亲那边的叔伯们,上次为了凑他的学费早已借遍,这些年也过得拮据,父亲去世,只送来了几个薄薄的白包,加起来不到一千块,杯水车薪。母亲那边,唯一的舅舅远在千里之外,家境也一般,上次母亲病重住院,舅舅寄来的三千块已经是极限…… 朋友?同学?他陈默在大学里,只有兼职伙伴和点头之交,何来能借几万块的“朋友”?张鹏?王海涛?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屈辱感碾得粉碎。去向他们开口?无异于自取其辱。 卖掉这个破房子?泥塘巷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破败平房,产权复杂,地处城市最边缘的棚户区,能值几个钱?三万能卖出去吗?而且,卖了,母亲出院后住哪里?睡大街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就在他痛苦地将头埋进膝盖,试图隔绝这无边黑暗时,一阵粗暴的、毫无顾忌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哐!哐!哐!” 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拳头在砸门!力道之大,让本就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挣扎着站起身,肺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踉跄着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三个男人。 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脖颈粗壮、穿着紧身黑t恤的壮汉,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眼神凶狠,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身后是两个同样一脸横肉、眼神不善的跟班,一个染着黄毛,一个留着寸头,都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敞着怀,露出鼓胀的肌肉和纹身。三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烟味和一股江湖混子的戾气。
刀疤脸壮汉一把推开半开的门,力道之大,差点把虚弱的陈默带倒。三人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刀疤脸那双三角眼像毒蛇一样扫视着这间家徒四壁、挂着丧布的破屋子,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凶残。
“陈默?”刀疤脸开口,声音粗嘎沙哑,像砂轮摩擦。 “是…是我…”陈默强压着恐惧和愤怒,肺部的不适让他声音发虚。 “认识这个吗?”刀疤脸从花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唰地一下抖开,几乎戳到陈默脸上。
陈默定睛一看,脑子嗡的一声! 纸上赫然印着: 宏鑫小额贷款公司 催款及资产处置告知书
借款人:陈建国 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xxx 借款金额:人民币玖万肆仟元整(¥94,000.00) 借款日期:xxxx年x月x日 约定还款日:xxxx年x月x日 逾期天数:xx天 逾期罚息(按日千分之五计):¥xxxx.xx 催收费用:¥xxxx.xx 本息及费用合计:¥96,xxx.xx
告知事项:
1. 限借款人\/担保人于收到本通知书之日起三日内,一次性清偿上述全部欠款本息及费用。
2. 若逾期未清偿,本公司将依法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追偿,包括但不限于:向法院提起诉讼,申请强制执行;委托第三方专业催收机构上门催收;依法处置抵押物(位于滨海市xx区泥塘巷xx号房屋)或质押物;公开曝光失信信息等。
3. 由此产生的一切法律后果及额外费用(包括但不限于诉讼费、执行费、律师费、评估费、拍卖费、差旅费等)均由借款人\/担保人承担。
落款是宏鑫小额贷款公司鲜红的公章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日期是三天前。
“看清楚了?”刀疤脸狞笑着,将告知书拍在陈默胸口,“你爹陈建国,借的钱!白纸黑字!连本带利九万六!现在他嗝屁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钱呢?拿出来!”
“我…我爸他…”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额债务砸懵了,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他一时语塞,“他什么时候借的?我怎么不知道?九万六?他借这么多钱干什么?”他猛地想起父亲酗酒赌博的恶习,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干什么?”旁边的黄毛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还能干什么?赌呗!输急眼了,红眼了呗!在我们宏鑫借的周转钱,说好翻本就还!结果呢?钱输光了,人也掉河里喂鱼了!嘿,死得倒是痛快,这烂摊子留给你小子了!”他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这破屋子,“没钱?行啊,这破房子,虽然不值钱,但地皮总能抵点债吧?赶紧的,把房产证拿出来!”
“你们…你们这是高利贷!”陈默气得浑身发抖,肺部火烧火燎,指着那张告知书,“日息千分之五?这是违法的!你们…” “违法?!”刀疤脸猛地提高音量,像炸雷一样,震得陈默耳膜嗡嗡作响。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陈默的脸,眼神凶戾如恶鬼,“小子,你他妈活腻歪了?敢说我们宏鑫违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你爹按的手印!说到天边去也是我们占理!”他猛地一把揪住陈默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陈默双脚离地,呼吸困难,脸瞬间憋得通红,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
“咳!咳咳咳!”他剧烈地呛咳着,感觉肺都要被咳出来。 “哟呵?还他妈是个病秧子?”刀疤脸嫌恶地一把将陈默掼在地上!
陈默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后背和手肘传来剧痛,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鲜红的血点溅落在肮脏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默仔!!”里间传来母亲李秀兰惊恐虚弱的尖叫。她被巨大的砸门声和争吵惊醒,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地跌倒在床沿。 “妈!别出来!”陈默嘶吼着,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挣扎着想爬起来。
刀疤脸看到地上的血迹,眉头皱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浓的戾气取代。“少他妈装死!”他抬脚,厚重的皮鞋狠狠踹在陈默蜷缩的腰腹上!
“呃啊——!”剧痛让陈默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痛苦地痉挛着,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他死死捂住剧痛的腹部,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三天!”刀疤脸俯下身,用鞋尖踢了踢陈默痛苦抽搐的身体,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死亡般的威胁,“就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乖乖拿出九万六!要么,我们帮你‘处理’掉这破房子!再他妈敢耍花样,或者报警…”他凑近陈默耳边,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老子不介意让你们娘俩在黄泉路上,陪陪你那酒鬼爹!听明白了没有?!”
他直起身,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陈默眼前那滩暗红的血迹旁边。 “走!”刀疤脸一挥手,带着黄毛和寸头,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泥塘巷深处。
破旧的木门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陈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腹部的绞痛,肺腑的灼烧,嘴角残留的腥甜,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撕扯。
母亲的压抑哭泣声从里间断断续续地传来,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心。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摇晃的门缝,看到泥塘巷外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装潢亮眼的房地产中介橱窗。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滨海市某个新开盘的“尊邸华府”效果图,旁边一行醒目的金色大字: “滨江核心,奢阔空间,首付仅需30万起!均价仅¥28,000\/㎡!”
均价两万八一平米! 这几个金色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陈默眼中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残存的、关于公平或希望的微弱幻想,彻底绞碎、湮灭。
冰冷的绝望如同泥塘巷深处淤积多年的污水,带着腐臭和刺骨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