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西郊,市立殡仪馆附属太平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和防腐剂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得如同实质,穿透单薄的衣服,直刺骨髓。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投射下来,照亮一排排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停尸格位。巨大的抽风机在角落里发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鸣,更添死寂。
陈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旧外套,袖口还沾着工地的泥灰。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手臂上卖血留下的淤紫依旧醒目,在太平间的冷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沉默地跟在王姨身后,像一个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太平间管理员是个秃顶、眼皮浮肿的中年男人,他叼着廉价的香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浑浊而麻木。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编号“b-17”的停尸格位,金属抽屉被拉开了一半,露出覆盖着惨白尸布的一角轮廓。 “李秀兰?在这。”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职业性的漠然。“停尸费一天两百,到今天下午5点,三天,六百。超过今晚12点另算一天。火化要提前预约,普通炉八百,预约金先交三百。骨灰盒我们这里有,便宜的几百,好的几千上万的都有。寿衣、花圈、灵车、告别厅…都要钱。你们自己看着办,想好了来办公室找我交钱办手续。”他一口气说完,像背诵条款,然后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喷在陈默苍白的脸上,带着呛人的劣质烟味。
王姨抹着眼泪,小声问:“师傅…能…能让我们看看我姐…给她…擦擦身子…换身衣服吗?”这是她能为姐姐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管理员斜睨了他们一眼,尤其在陈默那件廉价外套和手臂的淤紫上停留了几秒,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进去看可以,别乱动东西。要擦洗换衣服?得加钱!我们有专门的净身穿衣服务,全套四百八。你们自己弄?弄脏了地方或者损坏了什么,照价赔!”
“我们自己弄!我自己弄!”王姨连忙说,声音带着哀求,“我带了毛巾,带了干净衣服…求您了师傅…”
管理员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最多半小时!后面还有等着推进来的呢!”他转身走回旁边烟雾缭绕的小办公室,重重关上了门。
冰冷的停尸间里只剩下陈默和王姨。王姨哆嗦着手,从带来的破旧布袋里拿出毛巾、脸盆和一套崭新的、印着粗糙暗纹的藏蓝色棉布寿衣——这是她咬牙花了一百二十块在殡葬用品店买的,最便宜的一套。
金属抽屉被完全拉开。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白布掀开,露出了母亲李秀兰灰白冰冷的脸。死亡的印记如此清晰,僵硬,凝固着最后时刻的痛苦。王姨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拧开冰冷的自来水,浸湿毛巾,颤抖着开始给姐姐擦拭脸庞、脖颈…
陈默站在一旁,浑身僵硬,手脚冰凉。他看着母亲那张完全陌生、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枯瘦如柴的身体,看着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青紫…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想帮忙,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悲痛和冰冷的现实交织,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只能看着王姨一边流泪,一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换上那件粗糙冰冷的寿衣。每一次搬动那僵硬冰冷的身体,都像在凌迟陈默的心。
寿衣换好,王姨已是泣不成声。 “姐…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再受苦了…”她泣不成声地低语着,轻轻抚摸着李秀兰冰冷僵硬的手。
陈默缓缓地、缓缓地走上前一步。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母亲穿着寿衣的手背。刺骨的冰冷顺着指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猛地缩回手,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金属停尸柜边缘,才勉强没有摔倒。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味再次上涌,他死死咬住牙关,强咽了下去。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太平间管理员叼着烟推开门,探进头来,粗声催促:“好了没?快点!时间到了!手续办不办?不办赶紧把人抬走!后面等着呢!”
王姨慌忙擦干眼泪。 陈默低着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跟着王姨走进那间狭小、烟雾弥漫、堆满杂物的办公室。
“想好了?办什么?”管理员在油腻的办公桌后坐下,翻着记录本,头也不抬。
“火化…普通炉…”王姨的声音细若蚊蝇,“停尸费…三天六百…预约金三百…”她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零钱,最大面额是五十。那是她攒了很久的买菜钱。
陈默看着王姨布满老茧的手和那叠微薄的钱币,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属于他的、刚刚承载过八千块助学贷款的银行卡。卡面冰冷,如同他此刻的心。
“刷卡。”他嘶哑地说,把卡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这张卡,两天前还承载着他渺茫的学业希望,此刻,却要用来支付母亲通往灰烬的最后一程费用。
管理员瞥了一眼那张普通的储蓄卡,撇撇嘴,拿起一个老旧的手持poS机。吱嘎吱嘎的打印声响起。 “九百。签字。”一张收费凭据被推过来。 陈默签下名字,每一笔都沉重无比。
“骨灰盒呢?看看?”管理员拉开办公桌旁边一个柜门,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种骨灰盒。最底下几层是廉价的硬纸盒或再生塑料盒,刷着劣质的漆,印着粗糙俗气的花纹,标价三百八、四百五。中间层是暗淡无光的普通木质盒子,标价八百到一千五。最上面一层,则是打磨光滑、带着天然木纹甚至镶嵌着廉价金属装饰的盒子,标价从两千到六千不等。
陈默的目光死死盯在最底层那个深棕色、印着粗糙莲花图案的硬纸盒上。标签清晰:再生材质环保骨灰盒 ¥380.00。三百八!这是母亲最后的归宿?一个可能被雨水泡烂的纸盒子?!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悲凉感席卷了他。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那些标价数千的“精品”骨灰盒,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和王姨手中那叠可怜的零钱…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他此刻连三百八都拿不出来了!助学贷款早已清零,林薇的钱交了医院的押金,昨晚工地搬钢筋的血汗钱还在工头老王手里攥着,尚未结算!
“要…要那个三百八的…”王姨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那个最便宜的纸盒,她紧紧攥着那个旧手帕包,里面的钱显然不够。
“先交钱,后拿东西。定金一百。”管理员面无表情地说。
王姨颤抖着开始数那些零碎的钞票,十块,五块,一块…厚厚一叠,总数却少得可怜。陈默看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币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令人窒息的柜台,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不是悲伤,是一种被贫穷扒光了所有尊严、按在泥泞里反复摩擦的极致羞辱!
就在王姨艰难地凑着钱时,陈默口袋里那个破旧的按键手机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提示音。 他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固定电话号码。 短信内容极其简短: “陈默同学:请于本周五下午三点,到学生处301办公室,辅导员孙老师找。事关学业预警及助学贷款后续事宜。请务必准时。”
学业预警!助学贷款! 这两个冰冷的词语,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默此刻已然千疮百孔的心脏!母亲的尸骨未寒,他还被困在这冰冷的太平间里为最便宜的骨灰盒凑钱,而学校的催命符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追来了! 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用力到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了他眼中翻腾的绝望风暴。身体深处那股被强行压抑的腥甜再也无法遏制,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在他紧握的手机屏幕上,也溅落在太平间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刺目的猩红在幽蓝的屏幕光映照下,如同地狱绽放的妖异之花!
陈默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裂的屏幕上,那行冰冷的通知短信和刺目的血迹,混合成一片模糊而残酷的画面。
第三十七章 催缴单的锋刃与汇款单的余温
太平间管理员油腻腻的办公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张浅黄色的、印着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抬头的纸张。纸张冰冷僵硬,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割破手指。上面密密麻麻打印着冰冷的黑色宋体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陈默空洞的视野:
住院病人费用催缴通知单 住院号:2023*** 姓名:李秀兰 科室:肾内科 截止2023年11月15日(死亡)累计欠费总额: 人民币柒万捌仟叁佰贰拾贰元整(¥78,322.00)
请家属(陈默)于收到本通知单后七个工作日内,前往医院财务处(门诊三楼)缴清全部欠款。 逾期未缴纳,本院将保留通过法律途径追缴欠款的权利,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包括但不限于纳入失信名单、强制执行等)由欠款人自行承担。
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财务处 2023年11月16日
这张纸的重量,超过了昨夜他扛过的所有钢筋。七万八千三百二十二块! 这个天文数字,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冰冷的墓碑,轰然砸在母亲刚刚覆盖上白布的遗体之上,也狠狠砸在陈默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上。刚刚经历丧母之痛、在太平间里为最廉价归宿挣扎的绝望尚未平息,这张催命符就精准地扼住了他未来的咽喉。
陈默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塑料排椅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张催缴单上,仿佛要将那串冰冷的数字盯出血来。身体的疲惫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湿透的泥沙,手臂针眼处的灼痛和后脑的闷痛持续不断地啃噬着他的神经,喉咙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巨大的空洞感吞噬着他,悲伤似乎被这冰冷的债务冻结了,只剩下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失信名单?强制执行?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母亲没了,家没了,学业摇摇欲坠…他整个人,早已被命运碾碎在尘土里。
王姨红肿着眼睛坐在旁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皱巴巴的白色信封,那是之前医院缴费处的工作人员在陈默咳血后被保安架出来时,匆忙塞给她的。“这个…是刚才那个闺女…就是急诊室那个…托护士转交的…”王姨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陈默身体微微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王姨手中的信封。
王姨小心翼翼地从皱巴巴的信封里抽出一张单据。那是一张邮政汇款单的客户留存联。汇款金额栏清晰地打印着: 人民币伍仟元整(¥5,000.00) 汇款人姓名:林薇。 留言栏只有一行娟秀而克制的字迹: “先处理后事。节哀。”
五千块! 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强光,刺得陈默眼睛生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急诊室门外那一幕——林薇震惊而痛楚的眼神,那句刺入骨髓的“别再做那种傻事”,还有那叠带着巨大羞耻感的现金——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能想象林薇在汇款时的心情,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对他这个深陷泥潭、连母亲身后事都需要靠施舍才能完成的可怜虫的…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
“噗!” 又是一股腥甜从胸腔深处翻涌而上!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呛起来,身体蜷缩,肩膀剧烈地抖动!这一次,他死死地将那口血咽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他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王姨面前倒下,更不能…再让林薇的“善举”见证他此刻的狼狈不堪!
“默默…咳血了?天啊!”王姨惊恐地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哭腔,“这钱…这钱是那闺女的一片心意…眼下…眼下正用得着啊…”她看着陈默咳得通红的侧脸和眼中翻腾的痛苦屈辱,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深深的叹息和无助的泪水。
心意? 陈默在剧烈的咳嗽中,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汇款单上。那娟秀的“林薇”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他宁愿再去卖十次血,去搬十晚的钢筋,也不愿接受这带着巨大身份鸿沟、时刻提醒着他卑微如尘的“心意”!这五千块,比那七万八的债务更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将他仅存的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彻底碾碎。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抓过那张汇款单撕碎!手指却在接触到那光滑纸张的瞬间,如同被烫伤般猛地缩回! 撕了它?然后呢? 太平间里母亲冰冷的遗体还等着那个三百八十块的再生纸骨灰盒! 停尸费、火化费…哪一样不要钱? 他甚至连亲手埋葬母亲的资格,都需要靠这带着屈辱的施舍来购买!
巨大的无力感和现实的冰冷,如同两座冰山,将他所有的愤怒和骄傲瞬间冻结。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自己冰冷的大腿上。头深深地埋下去,几乎埋进了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呛咳,在空旷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回荡。
一边是冰冷的、带着法律威慑的天文数字催缴单——那是过去的债务,是母亲生命无法承受之重的冰冷量化,是悬在他未来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边是带着余温的、却如同滚烫烙铁的汇款单——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怜悯,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逾越的阶层鸿沟的冰冷证明,是扎在他破碎尊严上的尖刺。
陈默蜷缩在医院冰冷的排椅上,像一片被风暴撕碎、即将彻底腐烂在泥泞里的落叶。他夹在这两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张之间,动弹不得,连悲伤都成了一种奢侈。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太平间管理员那句不耐烦的催促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想好了没?后面还等着呢!” 他的人生,似乎永远都在被冰冷地催促着,走向一个又一个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