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在青铜灯盏里摇曳,融化的蜡泪堆积成奇异的珊瑚状,为这潮湿的船舱更添几分孤寂。萧清漓借着微弱的烛光,笨拙地缝补着弟弟那只被江水泡得发硬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条挣扎的蚯蚓。她想起娘亲那双灵巧的手,飞针走线间就能绣出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再看看自己手中的“杰作”,鼻尖忍不住一阵发酸。舱外,江水拍打着船身,涛声时近时远,呜咽般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仿佛也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
“阿姐阿姐!快看呀!”萧小墨兴冲冲地举着那个水月珠,凑到舱壁上描绘的北斗七星图旁。珠子发出的点点蓝绿色幽光,在黑暗中明灭闪烁,映照在粗糙的木纹上,使得那些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光影流转。“这颗小星星在跳格子玩呢!跳到那里了!”他伸出小手指,追逐着光影中移动的光点,无意识地哼起娘亲常哄他入睡的、调子古朴的《璇玑谣》。稚嫩的童音在船舱里轻轻回荡,带着一种纯粹的思念。
素衣女子正欲为萧清漓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手中的铁剑无意识地在矮几上磕碰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轻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小公子可知……这《璇玑谣》,若用土埙吹奏,才是真正的古韵悠长……”话语间,似有无限往事沉淀其中。
萧清漓心头猛地一跳!去年生辰,娘亲确实送过她一支小小的陶埙,说是……一位故人所赠!她刚要开口询问——
“轰隆!”
船身毫无预兆地剧烈一震!仿佛撞上了水底的巨石!桌上的茶盏猛地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正好浇在萧清漓膝上那只未补完的虎头鞋上!萧小墨吓得“哎呀”一声,手里的琉璃罐子差点脱手摔落,他紧紧抱住罐子,小脸皱成一团:“船生气了吗?怎么晃得这么厉害!”
“抱紧!”素衣女子反应快如闪电,手腕一抖,舱角盘着的缆绳如灵蛇般飞出,瞬间在姐弟俩腰间绕了几圈,紧紧缚住!同时她身影已如轻燕般掠出船舱,只留下一声低喝:“待在舱里!”
萧小墨哪里忍得住好奇?他扒着小小的舷窗缝隙,努力向外张望。借着朦胧的月色和翻涌的浪花反光,只见乌篷船前方不远处,赫然矗立着一块巨大无比、形如狰狞恶鬼的礁石!浑浊的江水疯狂地拍打着礁石,激起丈许高的惨白浪花,浪花中竟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的水沫!更骇人的是,在那嶙峋礁石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不知是人是兽的遗骸,被水流冲刷得发亮!
“闭眼!”素衣女子清冷的喝声穿透风浪传来!萧清漓心中一紧,下意识就要去捂弟弟的眼睛。就在这时,她感觉手腕和小墨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衣(鲛绡衣)接触到泼洒的茶水,竟猛地收缩绷紧!坚韧的冰蚕丝纤维遇水后产生的微妙张力,瞬间将姐弟俩更紧密地束缚在一起,牢牢固定在舱板上!这纱衣遇水收缩的特性,竟在危急时刻成了救命索!
“呜——呜——”
一阵阵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声,毫无征兆地从那鬼形礁石的孔洞中传出!紧接着,无数点幽绿色的磷火从孔洞中喷涌而出,随着气流和风,在礁石上空翻滚弥漫!这些磷火在黑暗中飘忽不定,光影扭曲,远远看去,竟似有无数青面獠牙的鬼影在张牙舞爪!
萧小墨只觉得耳朵边凉飕飕的,仿佛有人对着他耳朵吹气,还带着一股子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死鱼烂虾的腥臭味!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仿佛直接钻进他脑子里:“小娃娃……把你那个……亮亮的罐子……给我……”
若是普通孩子,只怕早已吓哭。萧小墨却小嘴一撇,非但不怕,反而对着舷窗外的磷火鬼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还把怀里的水月珠故意举高晃了晃,然后猛地塞到自己嘴边,假装要吞下去:“略略略!臭臭的雾气!珠子是墨儿的!你吃不到!气死你!”他这突如其来的调皮举动和清脆的童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那翻腾的磷火竟真的微微一滞,飘散开了一些!
就在这时,素衣女子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鬼形礁石上方!她手中那柄无鞘铁剑,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朝着礁石与江水的交界处,狠狠刺下!
“轰——!”
雄浑的内力透过铁剑爆发!狂暴的劲气竟将礁石下方的江水硬生生逼开数尺,短暂地露出了礁石根部布满青苔和水痕的岩壁!
借着这短暂的空隙,萧清漓凝神望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被水流常年冲刷的岩壁上,赫然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深刻入石中的剑痕!那剑痕走势,那转折间的力道与神韵……分明是沧溟剑派秘传绝学“怒涛三叠”的剑招所留!
“爹爹……?” 萧清漓失声低喃,难以置信,“爹爹怎么会在这里……”
“萧远山……萧远山啊……” 素衣女子悬于半空,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轻抚过那些深入石骨的剑痕。她腕间那串一直寂然无声的青铜铃铛,此刻竟因她内力的激荡,发出了几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铃”声,如同低泣。她猛地一咬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屈指一弹!
血珠精准地射向岩壁上“怒涛三叠”剑痕起始处的一个极其隐蔽、形如凹槽的节点!
“咔哒……”
血珠落入凹槽的瞬间,礁石内部仿佛传来一声沉重的机括咬合声!紧接着——
“隆隆隆——!”
巨大的鬼形礁石,竟从中间缓缓裂开一道足可容乌篷船通过的缝隙!露出里面幽暗深邃的水道!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乌篷船被湍急的水流猛地拽入水道之中!
船身冲入水道时,萧小墨好奇地趴在舷窗边,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他瞥见水道两侧湿滑的石壁上,刻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案:有长着许多条尾巴的狐狸叼着一个圆盘(可能是八卦盘),有像麒麟的怪兽脚下踩着奇怪的东西(可能是象征性的火轮或云纹)。他忍不住伸出小手:“阿姐,那个大狗狗……”
“别碰!” 萧清漓一把将弟弟的小手紧紧攥住,心有余悸,“墨儿乖,别乱动,这里的东西……看着吓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这是前朝国师为镇压此地凶险水势所建的水道,” 素衣女子点燃一盏特制的、燃烧着混合鱼油和松脂的防风灯,昏黄的光晕在她清冷的脸上跳跃。“五年前,令尊独闯鬼见愁,寻到此处机关枢纽……” 她话未说完,手中那柄铁剑竟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寒光,带着凌厉的杀意,直刺萧清漓咽喉!速度快到极致!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在狭窄的船舱内炸响!
千钧一发之际,萧清漓本能地侧身闪避,那致命剑尖不偏不倚,正刺中了她左耳垂上戴着的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铃耳坠!正是娘亲阿沅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铁剑骤然停住,距离萧清漓的咽喉不足一寸!
素衣女子仿佛被定身一般,僵立在原地。摇曳的灯火下,她死死盯着那枚被剑尖撞得嗡嗡作响、微微晃动的银铃耳坠,眼底深处翻涌起剧烈的波澜,竟隐隐泛起水光!
“果然……是她……” 素衣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复杂,“阿沅……她竟将这对‘同心铃’……给了你……” 后半句轻得如同叹息,仿佛揭开了尘封多年的巨大秘密。
暗流推着乌篷船在幽暗的水道中无声滑行。萧小墨忽然踮起脚,小手指着前方黑暗深处,小声却兴奋地叫道:“阿姐!红灯笼!有亮亮!”
只见水道尽头豁然开朗,水面上静静泊着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舷窗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火,甚至隐隐约约,有丝丝缕缕甜腻的桂花酿香气飘荡过来,在这阴冷的水道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诱人。
素衣女子的脸色却在看到画舫的瞬间,变得比这水道里的岩石还要冰冷!她反手一掌,精准地拍灭了舱内唯一的光源——那盏鱼油灯!
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抱紧小公子。” 素衣女子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将手中那柄沉重的铁剑不由分说地塞进萧清漓手中,自己则拔下了发间那根看似普通的木簪。令人惊异的是,那木簪在绝对的黑暗中,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仿佛浸透了某种特殊树脂或萤石的微光。“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切记——屏住呼吸,不可出声!”
画舫越来越近,船体在黑暗中显露出庞大的轮廓。寂静中,传来清晰的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紧接着,画舫的舷板上,亮起了八盏素白的灯笼,由八名身着同样素白衣裙的婢女挑着。她们步履轻盈得诡异,踏在木板上竟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灯笼的光晕中,一顶垂着细密珍珠帘幕的软轿被抬了出来。轿中传出一个慵懒娇媚,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清晰地穿透水面,传入乌篷船中:
“二十年了……师姐,你这爱管闲事的性子,可一点都没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