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林间薄雾,将斑驳的光影洒在通往云梦城的官道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与远方炊烟混合的气息,带着人间特有的喧嚣与烟火。三年了,凌尘第一次嗅到如此“鲜活”的味道。
官道渐渐变得宽阔平整,车辙交错,行人渐多。挑担的货郎、赶着牛车的农夫、骑着健马的武者、乘坐华盖马车的富商……形形色色的人流汇聚,涌向那座盘踞在地平线上的巍峨巨城。
凌尘混在人群中,步履沉稳。他早已在途中寻了条溪流,洗净了满身的血污与泥泞,换上了一身在某个被洗劫的商队残骸中找到的、虽显破旧但还算完整的粗布衣衫。黑甲鳄皮背囊用破布仔细包裹,斜挎在身后,遮掩住其狰狞的材质。那根黝黑短棍,则随意地插在背囊外侧,像根不起眼的烧火棍。
他刻意收敛了气息。淬体境九星圆满的强横气血被压制在体内,如同沉睡的火山。皮肤上因淬炼而流转的淡淡宝光也内敛无踪,只留下风吹日晒的古铜色泽和几道尚未完全褪去的浅淡疤痕。加上一身粗布行头,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略带沧桑的普通江湖客,混在进城的人流里毫不起眼。
越是靠近,云梦城的轮廓便越是清晰,也越是震撼。
巨大的城墙如同匍匐的远古巨兽,由一种坚硬的青黑色巨石垒砌而成,高逾数十丈,连绵无尽,望不到边际。墙面上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和深浅不一的战斗疤痕,无声诉说着这座巨城经历的沧桑。墙头垛口如犬牙交错,隐约可见披甲执锐的士兵身影在巡逻走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城门口,人流如织。数丈高的巨大城门洞开,可供十数骑并行。身着制式皮甲、气息彪悍的城卫军手持长戟,目光锐利地盘查着进出的行人车马。偶尔有争执声和呵斥声传来,更添几分城门口的嘈杂。
凌尘的目光扫过城门上方那巨大的石刻牌匾——“云梦”二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历史的厚重与威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亲切,却又带着刻骨的冰冷。
这里曾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是他曾经的家,是他梦想起航的起点。这里有他熟悉的街道,有他嬉闹过的角落,有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天才”之名。
可这一切,都在三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断魂崖顶,被最信任的人亲手碾碎!
林清月冷漠的眼神,赵无极轻蔑的嗤笑,灵骨被生生剥离的剧痛,修为被废的绝望,坠入深渊的冰冷……三年来,这些画面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活下去、变强的唯一动力!
仇恨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压过了那一丝重回人间的恍惚与感慨。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巨城,仿佛在审视着即将被征服的猎物。
缴纳了入城所需的几枚铜币,凌尘顺利通过了盘查。当他一步踏入城门洞的阴影之下,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宽阔得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的主街,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被无数脚步和车轮磨得光滑如镜。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绸缎庄、酒楼、药铺、铁匠铺、杂货铺……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尽头。伙计们站在门口卖力地吆喝着,招揽着过往的行人。
“上好的云锦,刚到的货,客官看看?”
“醉仙楼新出的招牌菜‘八珍烩’,包您满意!”
“百年老字号‘回春堂’,专治跌打损伤,药到病除!”
“精钢打造的刀剑,吹毛断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孩童嬉闹声、武者粗豪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充满了生机,却也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喧嚣。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气、药材苦味、汗味、脂粉味、牲畜的膻味……五味杂陈。
街道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衣着光鲜的富商带着仆从前呼后拥;身负刀剑的武者三五成群,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普通百姓为生计奔忙;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伸出枯瘦的手……
繁华依旧,甚至比三年前更加喧嚣热闹。但凌尘却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幽灵,冷眼旁观着这座城市的喧嚣与浮华。这里的一切,与他已无半分关系。他回来的唯一目的,只有复仇。
他沉默地随着人流向前移动,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那些曾经熟悉的店铺招牌,内心毫无波澜。直到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路口一角,一家名为“聚源阁”的豪华酒楼格外醒目。雕梁画栋,气派非凡,进出者非富即贵。酒楼门前,此刻却围着一大群人,喧嚣声比别处更甚。
人群中央,几个穿着统一青色劲装、胸口绣着一个狰狞狼头徽记的壮汉,正围着一个头发花白、卖菜的老农。地上散落着被踩烂的青菜和掀翻的破旧菜筐。一个管事模样的三角眼男人,正趾高气扬地指着老农的鼻子唾沫横飞:
“老东西!不长眼的东西!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吗?赵家的车队也敢挡?!惊扰了贵人的坐骑,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今天这摊子,老子砸定了!权当给你长长记性!”
“大人…大人饶命啊!”老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不住地磕头,“小老儿…小老儿真不是故意的…那马车太快了…我…我躲闪不及…”
“放屁!还敢狡辩!”三角眼管事一脚踹在老农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给我砸!狠狠地砸!”
那几个青狼徽记的壮汉狞笑着上前,就要对着地上仅剩的几样可怜家伙下脚。
赵家!
凌尘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几个壮汉胸口的狼头徽记上——云梦城赵家的族徽!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悄然探出!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体内沉寂的源火,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怒火,在丹田中微微躁动。
然而,就在他杀意升腾的瞬间——
呜——!
一声清越悠扬的玉罄之音,仿佛带着某种洗涤人心的力量,穿透了街头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一阵清脆悦耳、富有韵律的鸾铃之声由远及近,叮当作响,如同仙乐。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只见一架由四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独角灵马拉着的玉辇,正缓缓驶来。玉辇通体由温润的白色灵玉雕琢而成,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辇身雕刻着繁复精美的云纹,四角悬挂着淡青色的流苏,随风轻摆。辇前有八名身着素雅宫装、容貌姣好的侍女分列两侧,步履轻盈,姿态优雅。辇后,则是两队气息沉凝、身披亮银轻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精锐护卫,步伐整齐划一,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玉辇的纱帘是半透明的薄云纱,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身影。
“是清月小姐的车驾!”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呼,带着敬畏与倾慕。
“清月小姐可是我们云梦城年轻一辈的骄傲!”
“听说她如今已是凝元境高手,更是深得云梦学院丹塔长老青睐,前途无量啊!”
“赵家真是好福气,能有清月小姐这样的未来主母…”
“嘘!噤声!别惊扰了贵人!”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迅速被一种敬畏的气氛压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架华贵的玉辇上,充满了艳羡、敬畏和讨好。
三角眼管事和那几个赵家护卫早已换了一副嘴脸,满脸谄媚地躬身退到路边,大气不敢出。
玉辇缓缓经过那混乱的路口,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路边跪地哀求的老农和被踩烂的菜筐。纱帘之后,那道曼妙的身影姿态优雅,纹丝不动,连目光都未曾向这边偏移半分。仿佛路边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几只蝼蚁在尘土中挣扎,不值一顾。
凌尘站在人群中,身体如同被万载玄冰冻僵。
纱帘朦胧,但他绝不会认错!
那轮廓,那姿态,甚至那股隐隐散发出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木属性气息……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人——林清月!
她端坐在象征着权势与地位的玉辇之中,享受着万人敬仰的目光。她周身流转着强大的气息,那是属于凝元境的力量!那是……本该属于他凌尘的青木灵骨的力量!
三年!
仅仅三年!
那个在断魂崖顶,用最冰冷的话语将他打入地狱,亲手夺走他一切的女人,如今却踩着用他的灵骨铺就的青云之路,高高在上,风光无限!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猛地涌上凌尘的喉咙,被他死死咽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着,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比坠崖更痛,比经脉寸断更痛!那是被最信任之人背叛后,亲眼目睹背叛者踩着自己尸骨登上巅峰的极致屈辱与恨意!
他死死地盯着那架玉辇,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云纱,将里面那个女人的身影彻底洞穿、焚毁!三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所有恨意、所有在深渊熔炉中锤炼出的冰冷杀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几乎要冲破他强行构筑的理智堤坝!
玉辇平稳地驶过,鸾铃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街道尽头。那股无形的威压也随之散去。
三角眼管事这才直起腰,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换上凶恶的表情,对着地上的老农啐了一口:“呸!算你这老东西走运!滚!再让老子看见你在这碍眼,打断你的狗腿!” 说完,带着几个护卫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聚源阁。
人群也渐渐散去,议论着刚才的插曲和清月小姐的风采,仿佛路边那个瘫坐在地、眼神空洞绝望的老农根本不存在。
凌尘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潭。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瘫坐在狼藉中的老农。
周围的喧嚣依旧,无人注意这个角落。
凌尘蹲下身,沉默地从背囊里摸出几块还带着体温的、用油纸包好的熏肉干和两块碎银子,塞进老农颤抖的手中。动作很轻,没有言语。
老农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抬起,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似乎还没从巨大的惊吓和绝望中回过神来。
凌尘没有看他,只是站起身,目光投向赵家护卫消失的聚源阁大门,又缓缓抬起,望向玉辇消失的街道尽头。
那冰冷的眼神深处,复仇的火焰在无声地咆哮、凝聚,比地火脉最核心的熔岩更加炽热,更加狂暴!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农手中那点微不足道的肉干和碎银,仿佛在看着三年前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濒临死亡的自己。
然后,他转身,脚步沉稳地汇入喧闹的人流,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孤独而决绝。
云梦城,我回来了。
林清月,赵无极……
你们的“风光”,该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