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冬,潍县。
雪粒子砸在陈记棺材铺的桐油布幌子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着人心。铺子里,陈守业佝偻着背,守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手指头冻得跟老胡萝卜似的,哆哆嗦嗦拨弄着算盘珠子。他这铺子开在城西乱葬岗下风口,生意本就半死不活,加上这年景兵荒马乱,饿殍遍地,连薄皮棺材都卖不动几口了。一股子陈年木头混合着劣质桐油和若有若无尸气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陈掌柜,给口热乎的呗?”
一个干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寒气灌进来。陈守业眼皮都没抬,没好气地哼道:“自个儿灶头都没热乎气,哪来的热乎给你?要饭上别处……”话没说完,他猛地顿住,浑浊的老眼瞪圆了。
门口站着个女人。
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裹着瘦伶伶的身子。头发枯黄,胡乱挽了个髻,插着根磨秃了头的木簪子。脸冻得青白,嘴唇裂着血口子,眼窝深陷,透着股子不正常的灰败气。最扎眼的是她那肚子,高高隆起,将破棉袄顶得紧绷绷的,看那形状,怕是要足月了。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这不是要饭的,是个落难的大肚婆。
陈守业心里那点不耐烦,被这隆起的肚子硬生生压了下去。他这棺材铺,见惯了死人,可活生生的、揣着条小命的大肚子女人,还是头一回撞见。他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大妹子,这冰天雪地的……快进来,门口有风。”
女人没说话,只深深地看了陈守业一眼。那眼神空茫茫的,像两口枯井,看得陈守业脊背莫名一凉。她挪动僵硬的腿脚,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比外头的风雪还冷。
陈守业把自己坐的那张三条腿的破板凳让给她,又去后头灶房,把瓦罐里仅剩的一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面糊糊倒进豁了口的粗瓷碗,端了出来。
女人没接碗,也没看那点糊糊,只是盯着陈守业,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掌柜的,您……您家缺人手不?洗衣、做饭、劈柴……啥活都行,给口吃的,给个遮雪的檐就成。”她顿了顿,手无意识地护住高耸的肚子,“我……我快生了,没地方去……”
陈守业心里咯噔一下。收留个快生的大肚婆?这可不是收留只猫狗!接生要钱,生下来两张嘴要嚼用……他这小破棺材铺,自己都快啃棺材板了。他搓着手,脸上挤出为难:“大妹子,你看我这……实在……”
“我男人死了。”女人突然打断他,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让乱兵打死的,就在城西乱葬岗边上。尸首……没找全。”她空洞的眼睛转向门外茫茫风雪,“我没娘家。一路讨饭过来,就想……就想给孩子找个生下来的地方。”她转回头,又看向陈守业,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竟隐隐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哀求的光,“掌柜的,您是积阴德的人。我……我不要工钱,生了就走,绝不拖累您。求您……给孩子一条活路。”
那“积阴德”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陈守业心尖上。他干这行当,卖棺材收殓无名尸,说是积德,更多是图口饭吃。可眼前这女人,这肚子里的孩子……他瞅着女人冻裂的手,还有那破包袱里露出的半截发黑的硬馍馍,心一横,牙一咬:“成!你先住下!后头有间堆杂物的耳房,我拾掇拾掇,总比在外头冻死强!”
女人紧绷的身体似乎松了一下,对着陈守业,僵硬地、幅度极小地弯了弯腰:“谢……谢掌柜的救命之恩。”她没报名字,陈守业也没问。这年头,名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耳房堆满了破席子、烂麻绳、散架的薄皮棺材板,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陈守业吭哧吭哧搬开杂物,在角落里清出块能铺张席子的地方,又抱来些还算干燥的稻草铺上。女人默默地看着,抱着她的蓝布包袱,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安顿下来,女人话极少。陈守业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从不挑剔。她肚子大得惊人,动作却异常轻巧,几乎没什么声响。白天,陈守业在前面铺子打盹、算账(其实也没什么账好算),偶尔能听见后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夜里,那耳房更是静得吓人,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
只是,陈守业总觉得铺子里冷。不是风雪带来的冷,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炭盆烧得再旺,那寒气也驱不散。尤其靠近耳房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时,寒气更重,像挨着一块巨大的冰坨子。
更怪的是,女人似乎从不觉得冷。陈守业给她抱去一床自己都舍不得盖的、硬得像铁板的破棉被,她却总把那被子整齐地叠放在角落,自己就蜷在薄薄的稻草铺上,盖着那件破棉袄。陈守业问起,她只低低地说:“不冷。”
腊月二十三,小年。雪停了,天却阴得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陈守业咬牙去割了二两猪头肉,又打了二两最劣的烧刀子,想好歹应个景。他把肉切得薄薄的,又热了俩硬邦邦的杂合面窝头,端到耳房门口。
“大妹子,今儿小年,吃点好的。”他敲了敲门。
里面静悄悄的,没回应。
陈守业心里一紧,推开门。一股比平时更浓烈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女人侧躺在稻草铺上,背对着门,身体蜷缩成一团,微微发抖。铺在她身下的厚厚一层稻草,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大妹子?”陈守业声音发颤。
女人猛地转过身!陈守业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紫,额头、鬓角全是豆大的冷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双手死死地按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牙齿死死咬着下唇,血丝都渗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
“要……要生了……”女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陈守业头皮都炸了!他一个老光棍,守棺材铺半辈子,哪见过这场面!“你……你等着!我……我去找稳婆!”他慌得手脚冰凉,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不行!”女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抓住陈守业的裤脚,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别……别叫人!求您!不能叫人知道!”她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混合着绝望和哀求,“您……您帮我……求您……救您……”
陈守业被她抓得生疼,看着她痛苦扭曲的脸和那寒气森森的肚子,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心脏。这女人,这胎,处处透着邪性!他本能地想甩开,可对上那双濒死般哀求的眼睛,再看看那结霜的稻草,心又软了。造孽啊!
“好……好!我……我试试!”陈守业一跺脚,豁出去了。他这辈子没干过接生的活,只远远见过乡下母猪下崽,还有……收殓过难产而死的妇人。他手忙脚乱地冲回前铺,把炭盆端了进来,又翻箱倒柜找出把豁了口的旧剪刀,在炭火上烤了烤。烧酒也拿了进来,自己猛灌了一大口壮胆,又倒了些在破碗里。
耳房里,女人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如同濒死的野兽。寒气更重了,炭盆的火苗都微弱下去,发出噼啪的哀鸣。陈守业浑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蹲在女人身边:“大妹子……你……你使劲啊……”
时间在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压抑的“嗬嗬”声中,如同凝固的冰坨,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每一次宫缩,女人都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身体痛苦地弓起又落下,身下的白霜范围越来越大。陈守业只觉得一股股冰冷的阴风从女人身下盘旋而出,冻得他牙齿咯咯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就在陈守业觉得自己也要冻僵的时候,女人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嚎!
“啊——!!!”
伴随着这声嚎叫,一股更加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血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腐败淤泥般腥气的寒流猛地从她身下喷涌而出!陈守业被这气流冲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紧接着,一个沾满粘稠暗红色血污和灰白色胎脂的小小身体,滑落出来。
生了!
陈守业几乎虚脱,颤抖着拿起烤过的剪刀,手抖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剪断了那根缠绕在婴儿脖子上、冰冷滑腻如同水蛇般的脐带。他扯过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想去擦擦那婴儿身上的血污。
就在这时,那一直紧闭双眼、无声无息的婴儿,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陈守业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最毒的蛇盯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婴儿的眼睛……根本不是新生儿的混饨!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极其冰冷的眼睛!眼瞳深处,竟隐隐泛着一种非人的、幽暗的深绿色!更恐怖的是,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陈守业,眼神里没有初生的懵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哇——!!!”
婴儿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啼哭。那哭声却不像寻常婴儿的洪亮,而是极其尖锐、极其短促的一声,如同夜枭的厉啸,瞬间刺穿了耳房的死寂!刺得陈守业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哭声刚落,婴儿小嘴一咧,竟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完全不像个初生的婴孩!
陈守业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破布掉在地上。他惊恐地看向女人。
女人躺在血泊和白霜之中,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目光艰难地转向那个诡异微笑的婴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解脱,有恐惧,有悲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看着债主般的敬畏?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沾满血污和冰碴的手,颤抖着指向那个婴儿,对着陈守业,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他……他爹……姓……姓周……城西……乱葬岗……东头……第三棵……歪脖子……柳树下……没……没头的……”
话没说完,女人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那双枯井般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恐惧和茫然,空洞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房梁。
陈守业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他看着血泊里没了气息的女人,又看看旁边那个裹在破布里、睁着一双冰冷绿瞳、嘴角挂着诡异笑容的婴儿,只觉得头皮发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姓周?城西乱葬岗东头第三棵歪脖子柳树下?没头的?!
几个月前,乱兵洗劫潍县,确实在城西乱葬岗边杀了不少人,其中有个叫周大奎的米铺伙计,据说就是被乱刀砍死的,脑袋都找不着了,最后草草埋在了乱葬岗东头……好像……好像就是一棵歪脖子柳树下!
陈守业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这女人……这鬼气森森的婴儿……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跌跌撞撞地冲出耳房,跑到前铺,抓起那半瓶劣质烧刀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却丝毫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天,快亮了。雪停了,灰白色的天光从门缝窗隙渗进来,照在铺子里几口薄皮棺材上,更添几分阴森。耳房那边,死一般寂静。
陈守业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脑子一片混乱。怎么办?女人死了,得埋。那孩子……那邪门的孩子怎么办?扔了?可那女人临死前的眼神……还有那孩子诡异的笑……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吮吸声,从耳房方向传了出来。
“啧……啧……啧……”
声音不大,在死寂的清晨里却格外刺耳。像婴儿在吃奶,可那女人分明已经死透了!
陈守业的汗毛瞬间全部倒竖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耳房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看。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那个裹在破布里的婴儿,不知何时竟自己爬到了女人僵硬的尸体旁。他小小的身体趴在女人赤裸、冰冷、沾满血污的胸膛上,小脑袋埋在女人早已失去生命的乳房间,正用力地吮吸着!
可那干瘪的乳房里,哪里还有奶水?!
陈守业看得分明,婴儿吮吸的,根本不是奶水!他那粉嫩的小嘴每一次用力吮吸,女人苍白皮肤下就诡异地瘪下去一小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抽吸出来!而婴儿原本青紫的小脸,随着这吮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那双幽绿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瘆人!
“咯……咯……”
一阵极其细微、如同骨节摩擦的轻响,从女人尸体的喉咙里传出来。陈守业惊恐地看到,女人原本灰败的脸颊,在婴儿的吮吸下,竟迅速地干瘪、塌陷下去!皮肤失去了最后一点水分,紧紧包裹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短短片刻,一具新鲜的尸体,竟变得如同风干了许久的干尸!
而那个婴儿,却像饱餐了一顿,满足地松开了嘴,打了个无声的“嗝”。他抬起小脸,嘴角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幽绿的眼睛随意地扫过门缝,仿佛穿透了薄薄的木板,精准地对上了陈守业惊恐万分的视线!
陈守业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棺材板上!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鬼!这绝对是鬼胎!它在吸食他娘的精血尸气!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把这小怪物弄走!埋了那女人,把这鬼崽子扔得远远的!
陈守业连滚带爬地冲回前铺,胡乱抓起铁锹和一卷破草席,又灌了一大口烧刀子。他咬着牙,重新推开耳房的门。
里面寒气依旧逼人。女人的尸体已经完全干瘪变形,如同蒙了一层青灰色皮的骷髅,静静地躺在结霜的稻草上。那个婴儿,就蜷缩在干尸旁边,裹在那块小小的蓝布破布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看上去竟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婴孩。
陈守业强忍着巨大的恐惧,用破草席将那干尸般的女人囫囵卷起,草草捆好。他不敢看那婴儿,屏住呼吸,用铁锹小心地铲起旁边的稻草,想把那婴儿盖住,然后一起拖出去埋掉。
就在铁锹的草屑即将盖住婴儿小脸的瞬间——
那婴儿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幽绿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鬼火,冰冷地、直勾勾地盯着陈守业!嘴角,又缓缓咧开,露出那个诡异莫名的笑容!
陈守业吓得魂飞天外,“嗷”地一声怪叫,铁锹脱手砸在地上!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冲出耳房,又冲出棺材铺,疯了一样在清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狂奔!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无边的恐惧在身后追赶!
他一路狂奔到城西乱葬岗。风雪早已掩埋了大部分坟头,只有几根腐朽的木桩和半截石碑露在外面。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东头那棵枝桠扭曲如鬼爪的歪脖子老柳树。树下,果然有一个浅浅的土坑,是新土翻动过的痕迹,旁边还散落着几块沾着黑褐色污迹的破布。
就是这!周大奎的埋骨地!
陈守业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对着那歪脖子柳树和浅浅的坟坑,涕泪横流,砰砰砰地磕头:
“周大奎!周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啊!您大人有大量!是您媳妇……不,是那鬼女人自己找上我的!那鬼崽子……您……您自个儿的种,您自个儿收回去吧!求您了!放过我吧!我陈守业给您烧高香,年年给您烧纸钱!烧大房子!烧金元宝!求求您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寒风卷着雪沫子,在他头顶呼啸盘旋,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亡魂在窃笑。
磕了不知多少个头,额头都磕破了,鲜血混着血水流下来。陈守业筋疲力尽地瘫在雪地里,恐惧似乎随着这通发泄消减了一些。他喘着粗气,茫然地看着四周白茫茫的坟场。也许……也许周大奎听到了?也许那鬼崽子不会找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雪后的太阳出来了,惨白的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晕。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如同游魂般挪回棺材铺时,已是晌午。
铺子门虚掩着,和他逃出来时一样。陈守业站在门口,手抖得厉害,几次想推门,又缩了回来。里面死寂无声。那鬼崽子……还在里面吗?是死是活?或者……已经走了?
他鼓起残存的勇气,猛地推开铺门。
铺子里空荡荡的,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炭盆早已熄灭,只剩冰冷的灰烬。那口装着女人干尸的破草席,还丢在耳房门口。
耳房的门……关着。
陈守业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挪了过去。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寒气扑面。
耳房内,稻草铺上,空空如也。
那具干尸,不见了。
那个裹在蓝布破布里的鬼婴,也不见了。
只有厚厚的、结了霜的稻草,凌乱地铺在那里。在稻草铺的正中央,放着一小团东西。
陈守业瞪大了眼睛,凑近去看。
那赫然是女人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褪了色的蓝布小包袱!包袱皮散开了,露出里面半块早已干硬发黑、如同石头般的杂合面窝头。
而在包袱旁边,稻草上,清晰地印着一行小小的、湿漉漉的痕迹——像是一个刚学会爬行的婴儿,用沾满口水的小手小脚,在结霜的草叶上,歪歪扭扭爬过留下的印记。
那印记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陈守业此刻站立的位置。
陈守业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环顾这间寒气森森的斗室。空无一人,唯有那行小小的、湿冷的爬行印记,如同无声的嘲讽,烙印在结霜的稻草上,也烙印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出棺材铺,冲进惨白的雪地里,像一只被恶鬼追赶的丧家之犬,再也没有回头。
……
三年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潍县城西,一处新起的青砖小院。院里张灯结彩,隐隐传出孩童的嬉闹声和大人满足的笑语。正房堂屋暖意融融,红木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中间一口黄铜暖锅咕嘟嘟冒着热气。
主人周福安,也就是当年的陈守业,穿着崭新的绸面棉袍,红光满面,抱着个虎头虎脑、约莫两三岁的胖小子,正用筷子尖蘸了点温热的米酒,逗弄着往孩子嘴里送。小家伙被辣得直皱眉头,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露出几颗乳白的细牙。
“哎哟,我的大孙子哎!可不能喝这个!”旁边一个穿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周福安续弦的婆娘)笑着嗔怪,忙把孙子抱过来,塞给他一块甜甜的米糕。孩子立刻被米糕吸引,专心啃起来。
周福安看着孙子,又看看这满桌丰盛,再想想三年前那场风雪、那口破棺材铺,恍如隔世。他改名换姓,凭着早年偷偷攒下的一点积蓄,又走了点门路,竟在城南盘下个小杂货铺,生意居然不错。后来娶了这个死了丈夫、带着点薄产的寡妇,日子更是蒸蒸日上。去年,这婆娘竟老蚌生珠,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简直是老天爷开眼!那场风雪里的噩梦,早已被他刻意深埋心底,只当是晦气的一场幻梦。
“当家的,趁热吃!”婆娘给周福安夹了一大块油汪汪的肥鸡腿。
周福安乐呵呵地应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热酒下肚,浑身舒坦。他惬意地眯起眼,看着孙子啃米糕的可爱模样。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突然,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看门老仆惊慌的声音:“谁?谁家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堂屋里的欢声笑语一滞。周福安放下酒杯,皱眉:“大过节的,吵吵啥?”
他婆娘抱着孩子站起身,走到门边,掀开厚厚的棉门帘往外看。只见院子里雪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单褂,赤着一双冻得通红的小脚,踩在冰冷的积雪里。小脸脏兮兮的,沾着泥污,头发也乱糟糟的。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小小的蓝布包袱。
孩子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在昏暗的院灯光线下,幽幽地望着堂屋门口。
“哎哟!这是谁家孩子?冻坏了!”周福安的婆娘心善,见不得孩子受苦,忙招呼老仆,“快!抱进来!暖和暖和!”
老仆迟疑了一下,上前想去抱那孩子。那孩子却像受惊的小兽,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老仆的手。他依旧抱着那个小包袱,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穿过掀开的门帘,直直地看向堂屋里,坐在主位上、满面红光的周福安。
周福安也看到了门口的孩子。就在他目光与那孩子幽黑的眼睛对上的刹那——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手里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酒液溅湿了他的绸面棉裤。
是他!是那个风雪夜里……那个吮吸干尸的……鬼崽子!那双眼睛!那双幽黑得如同深潭、仿佛能吸走人魂魄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虽然长开了些,但那眼神深处那种非人的冰冷和漠然,一模一样!
周福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刷了一层白灰。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当家的?你怎么了?”婆娘抱着孙子,被周福安的反应吓了一跳,回头看看门口那可怜的孩子,又看看面无人色的丈夫,一脸茫然。
门口的男孩,看着周福安惊恐欲绝的样子,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不是天真的笑,而是一种极其诡异、带着浓浓嘲弄和恶意的弧度。
他抬起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指了指周福安婆娘怀里那个正啃着米糕、懵懂无知的胖小子,然后,又指了指周福安自己。小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看那口型,分明是:
“爹……”
“饿……”
周福安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他猛地想起那鬼婴吮吸干尸的场景!它……它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婆娘怀里的小孙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小脸憋得通红,小手小脚胡乱蹬踹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宝儿!宝儿你怎么了?”婆娘慌了神,又是拍又是哄。
周福安惊恐地看到,自己孙子那胖乎乎、白嫩嫩的小脸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红润的肤色褪去,变得灰白蜡黄!原本乌黑有神的眼睛,也迅速失去了光彩,变得空洞无神!小小的身体在婆娘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哭声越来越微弱……
而门口那个穿着蓝布单褂的男孩,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他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小巧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
“咕咚。”
如同吞咽口水的声音。
周福安婆娘怀里的孙子,哭声戛然而止。小小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头歪在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房梁,皮肤干瘪灰败,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变成了一具小小的、风干了的木乃伊!
“啊——!我的宝儿!我的宝儿啊!”婆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抱着孙子瞬间干瘪的尸体,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周福安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无边的恐惧和冰冷将他彻底淹没。他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门口。
门口,空无一人。
只有院灯昏黄的光线下,雪地上,留下两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赤脚脚印,一直延伸到院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之中。
脚印旁,静静地躺着那个褪了色的、小小的蓝布包袱。包袱皮散开,里面,是半块早已干硬发黑、如同石头般的杂合面窝头。
周福安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刚刚摔碎酒杯的地面。温热的酒液早已冰冷,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水渍的边缘,不知何时,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