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

光绪二十三年,江南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天像漏了顶的灰瓦瓮,将姑苏城外洇成一片湿漉漉的水墨。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被雨水泡得发胀,又被无数行人的脚步踩成浑浊的泥潭。道旁稻田里残存的稻茬在冷雨中瑟缩着,更远处,青灰色的山峦轮廓模糊,隐在低垂的铅云里。

谢云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上的青布包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他本是金陵人士,家道中落,此番前往杭州投奔远房表亲,谋求一个西席之位,也好糊口度日。单薄的衣衫早被冷雨打透,紧贴在身上,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眼望去,暮色四合,四野茫茫,唯有前方山坳处,露出一角飞檐的轮廓,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那是一座古寺。山门早已倾颓大半,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灰败的筋骨,歪斜地挂着一块布满裂纹的木匾,依稀可辨“伽蓝”二字。门前石阶断裂,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蒿草,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摆。

“总算有个避处。”谢云樵心中稍定,也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踩着湿滑的青苔和碎砖,踉跄着钻进那破败的山门。

寺内更是荒凉得触目惊心。前殿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木椽,雨水顺着豁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残存的泥塑佛像金身斑驳,断臂缺腿,半张脸上泥胎脱落,露出里面灰黄的草筋,空洞的眼窝漠然望着这满目疮痍。殿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雨水腥气,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衰败气息。几只硕大的蝙蝠倒挂在残破的梁上,被不速之客惊扰,扑棱棱飞起,带起一阵阴风。

谢云樵打了个寒颤,寻了一处尚能遮蔽风雨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坐下。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抱紧双膝,取出包袱里仅剩的半个硬面饼,就着瓦罐接的雨水,艰难地吞咽。殿外,雨声哗哗,如同永无止境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彻底黑透。一弯冷月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挤出,清冷的月辉吝啬地洒落,穿过殿顶的破洞,在布满青苔和水洼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腹中饥饿与身上湿寒交织,谢云樵毫无睡意。他摸索着起身,想看看这古寺深处是否还有稍齐整的所在。绕过倾倒的佛像,穿过长满荒草的天井,后面竟还有一重殿宇,保存得相对完好些,只是门窗俱朽,黑洞洞地敞着口。

殿后,竟有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枝干虬结如龙,冠盖如云,虽已入秋,金黄的扇形叶片依旧浓密,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树下,赫然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斜斜插在泥土里,上半截已断裂不见,只余下半截,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

谢云樵走近几步,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辨认。石碑材质是坚硬的花岗岩,断面参差,显是外力所断。残存的碑面上,隐约可见一些深深凿刻的笔画,却因磨损和苔藓覆盖,难以成文。碑旁泥土微隆,散落着几片锈蚀得几乎不成形状的金属残片,边缘扭曲卷刃,沾满泥污,依稀能看出是甲胄的碎片,其中一片稍大些的护心镜残件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几乎被锈迹吞噬的暗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悲怆之气,无声地弥漫在这寂静的院落里。谢云樵心中微动,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某种不屈的意志凝固于此。他解下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和一盏小小的防风油灯。油灯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清瘦的脸庞。

他将纸铺在还算平整的石碑基座上,蘸饱了墨。对着那残碑断甲,凝神片刻,便挥毫落墨。他并非要抄录碑文(那已不可辨),而是凭着心中那份被触动的情怀,以笔为刀,摹写这石碑的形与神。笔锋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石碑断裂的沧桑轮廓,点染着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甚至将那几片残甲的狰狞锈蚀,也以枯笔渴墨,力透纸背地呈现出来。他要画的,是这石与铁所承载的无言历史,是那沉埋黄土之下的壮烈与寂寥。

墨线在纸上延伸,笔下的石碑仿佛有了呼吸,透着沉甸甸的重量。谢云樵全神贯注,物我两忘,连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也浑然不觉。

“此碑之下,乃吾埋骨之所。”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院落中响起。

那声音极其清冷,如同冰泉滑过寒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疲惫,却又字字清晰,穿透了夜风和秋虫的微鸣,直接落在谢云樵的心坎上。

谢云樵浑身剧震!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溅开一团墨渍。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银杏树巨大的阴影下,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空气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荡漾、扭曲。一个身影,由淡转浓,由虚化实,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位女子!

她身量颇高,穿着一身残破不堪的银色鱼鳞细甲!甲叶黯淡无光,布满了刀劈剑砍的深痕与斑驳的暗红色锈迹(亦或是干涸的血污?),许多地方已经碎裂变形,甚至缺失。甲胄内衬的深青色战袍亦多处撕裂,边缘焦黑卷曲。她长发未束,如墨染的瀑布般披散在肩后,几缕发丝被风吹拂,掠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的面容轮廓清晰,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唇色极淡,紧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与坚毅。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凤眸,瞳仁是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正定定地望着谢云樵,眼神如同寒潭古井,冰冷、沉寂,却又仿佛沉淀了百年的烽烟与风霜,深不见底。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寒意,比这秋夜的冷雨更甚,让谢云樵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银杏树下,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残破的银甲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虚幻得如同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泡影。

谢云樵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鬼!是鬼!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你…你是何人?”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

女将军(姑且如此称呼)的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落在他因惊恐而掉落、污了画纸的笔上,墨色的瞳仁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如同古井投石。她的声音依旧冰冷,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吾名卫蘅。大周昭武年间,靖南军先锋营统领。”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此地,伽蓝寺后山,乃我当年率孤军断后,力战殉国之处。百年孤魂,困于此碑。”

大周昭武?谢云樵心头剧震!那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年代!距今已逾百年!眼前这银甲女将,竟是百年前战死的英魂?!

恐惧依旧盘踞心头,但一股强烈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悲悯,却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惊骇。他看着卫蘅残破的甲胄,看着她苍白脸上凝固的硝烟痕迹,看着她眼中那沉淀了百年的孤寂与冰冷…这哪里是索命的厉鬼?分明是一位被时光遗忘在战场上的英烈!

“卫…卫将军…”谢云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对着卫蘅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晚生谢云樵,金陵人士,途经此地避雨,无意惊扰将军英灵。将军为国捐躯,浩气长存,晚生…晚生敬佩之至!”

卫蘅静静地承受了他这一礼,冰冷的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她并未言语,身影却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缥缈、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清冷的夜色。一阵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穿过她虚幻的身体,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她周身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谢云樵看着那飘落的树叶穿过她无形的身躯,看着她眉宇间那一闪而逝、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的痛楚,心中忽然明了——这古寺荒冢,阴气深重,于她这孤魂而言,如同囚笼冰窖。每至深夜,地府幽冥的寒气便会丝丝缕缕侵扰魂体,如同万针攒刺,冰锥刮骨。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驱散了最后一丝恐惧。他快步走回石碑旁,捡起掉落的油灯,小心地护住那一点微弱的火苗,然后拿起那张被墨污了的画纸,就着灯火,清了清嗓子。

他没有念诵佛经道藏,而是选择了《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声音起初还有些不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但他努力挺直脊背,将心中那份对古战场英魂的敬重,对眼前这位百战将军的悲悯,尽数融入这古老的战歌之中。诗句铿锵,带着金戈铁马的壮烈与同袍同泽的深情,在这寂静荒凉的寺院中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愈发清晰有力。那小小的油灯火苗,随着他的吟诵,似乎也稳定了许多,橘黄色的光芒温暖地晕开一小圈,将石碑、断甲和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其中,仿佛在这无边阴冷中,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带着人间暖意的孤岛。

卫蘅虚幻的身影,就立在孤岛边缘的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她依旧沉默,冰冷的目光却不再仅仅停留在石碑上,而是缓缓移向了那一点灯火,移向了灯火旁那个为她吟诵着古老战歌的书生。

当谢云樵念到“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时,他分明看到,卫蘅那双深潭般沉寂冰冷的墨色眼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如同投入深水的星子,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并非泪光,而是一种被触动、被唤醒的、属于遥远生者的情绪微澜。她周身那令人心悸的虚幻感,似乎也因这暖意融融的灯火与诗句,而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夜风呜咽,穿堂而过,吹得油灯火苗猛烈摇曳,几乎熄灭。卫蘅的身影也随之微微一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她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冰冷的、仿佛被无形针砭刺穿的痛楚再次浮现。

谢云樵心头一紧,连忙侧身挡住风口,用身体护住那盏微弱的油灯。灯火重新稳定下来,暖黄的光晕重新将他与那半截残碑笼罩。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吟诵战歌,转而诵起了《楚辞·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诗句悲怆壮烈,描绘着古战场的惨酷与将士的勇毅。谢云樵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对亡者的深切追悼。他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在寂静的院落中沉沉落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诵至“首身离兮心不惩”时,谢云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卫蘅。她残破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护心镜上的暗红痕迹刺眼夺目。百年孤魂,身首分离,却依旧困守于此,其心…岂能无痛?其志…又何曾真正“惩”过?

卫蘅静静地听着。当那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被谢云樵以近乎咏叹的语调念出时,她那冰冷如霜的脸上,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似乎向上牵拉了一瞬,形成一个极淡、极短促、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沉寂了太久,终于被理解、被认同后,发自魂魄深处的释然与共鸣。她周身那因幽冥寒气而不断逸散的虚幻感,在这一刻,奇异地凝实了许多。

谢云樵一直诵到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油灯里的油也终于熬干,火苗挣扎了几下,不甘地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浓墨。卫蘅的身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谢云樵一眼,那墨色的眼眸中,冰冷褪去,唯余一片深沉的平静。随即,身影彻底消散在微凉的晨风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云樵独自站在荒凉的院落中,脚下是冰冷的石碑,身边是锈蚀的残甲。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奇异的安宁。他对着卫蘅消失的地方,再次深深一揖。

此后数日,谢云樵并未急着离开。他在伽蓝寺废墟中寻了个相对完整些的偏殿角落,简单清扫,铺了些干草,权作栖身之所。白日里,他或去附近山林采摘些野果野菜充饥,或去溪边清洗衣物,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对着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出神。他取出纸笔,凭着记忆,细细描摹昨夜所见卫蘅将军的形貌——残破的银甲、披散的长发、冷硬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沉淀着百年烽烟的墨色眼眸。画得极其用心,仿佛要将那惊鸿一瞥的英魂永远留在纸上。

他也会低声对着石碑说话,讲述些途中所见的风物,或是默诵些史书兵略,虽知那魂灵白日里无法回应,却总觉得她在听。

每当暮色四合,冷月东升,谢云樵便会早早地在那残碑旁点燃油灯。灯火如豆,光芒微弱,却固执地在荒寺的阴冷黑暗中亮起一方小小的温暖。他不再只是诵诗,有时会低声讲述一些前朝轶事、边塞诗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灯旁,守着这片孤寂。他知道,当子夜的幽冥寒气最盛之时,她便会现身,汲取这点微弱的人间灯火暖意,抵御那蚀魂的冰冷。

卫蘅也总是在子夜时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银杏树下。她依旧沉默寡言,身影在月光下虚幻而冰冷。但谢云樵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那被寒气侵袭的痛苦之色,似乎因这夜夜的灯火陪伴而减轻了些许。她出现的时间,似乎也一次比一次稍长,那虚幻的身影,也一次比一次凝实一分。偶尔,当谢云樵诵到那些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诗句时,她墨色的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这一夜,月华格外清冷,将寺院照得一片澄明。谢云樵诵完一首《从军行》,放下书卷,看着月光下卫蘅虚幻却英挺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卫将军…百年孤寂,幽冥寒苦,可曾…后悔当日的选择?”问完,他又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冒昧。

卫蘅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院墙外黑黢黢的山峦轮廓,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百年前那场惨烈的厮杀。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些最初的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

“马革裹尸,武人夙愿。守土安民,职责所在。何悔之有?”她的视线落回谢云樵脸上,墨瞳深邃,“唯憾…未能护得身后袍泽百姓,尽数周全。亦憾…此身陨落,魂困一隅,再不能提三尺剑,荡涤乾坤。”

她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遗憾与不甘。这遗憾无关个人生死,只为未尽之责,未酬之志!谢云樵听得心潮澎湃,对眼前这位女将军的敬重更添十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惊惶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古寺的寂静!

“救命!救命啊!有狼!有狼追我!”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猎户打扮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破败的山门!他满脸血污,身上衣衫多处撕裂,露出带血的抓痕,背上还挎着断了弦的猎弓,手中紧握着一柄卷了刃的猎叉,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慌不择路,直直地朝着谢云樵和卫蘅所在的院落冲来!

几乎在他冲进院落的刹那,两道幽绿凶残的光芒如同鬼火般,紧随而至!腥风扑面!两只体型壮硕、皮毛灰黄、龇着森白獠牙的饿狼,低吼着出现在山门口!它们显然是被这猎户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一路追逐至此!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院中的活物,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月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泽。

猎户一眼看到院中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谢云樵身后,带着哭腔嘶喊:“公子救命!狼!狼来了!”

谢云樵脸色骤变!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两只凶残的饿狼,如何抵挡?下意识地,他后退一步,将身体挡在吓得瘫软在地的猎户身前,目光急切地看向月光下的卫蘅!

卫蘅虚幻的身影依旧立在银杏树下,墨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那两只蓄势待扑的饿狼,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睥睨蝼蚁般的漠然。她并未看谢云樵,只是对着他,清冷的声音如同碎玉相击,清晰地响起:

“书生,看好了!”

话音未落,她虚幻的身影骤然动了!没有实体的身躯,动作却快如鬼魅!只见她右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长剑!一股森然凛冽、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院落!

那两只饿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威压!它们前扑的动作猛地一滞,幽绿的瞳孔中凶光被惊疑取代,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卫蘅虚握的右手动了!没有剑光闪烁,没有破空之声,只有一股无形的、凝聚到极致的“意”!如同冰河乍裂,寒锋出匣!她手腕一抖,向前虚虚一递!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布帛被利刃划破的声响!

冲在最前面的那只饿狼,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它硕大的头颅与身躯之间,一道无形的、平滑无比的切口凭空出现!没有鲜血狂飙,但它的眼神瞬间凝固,凶残的光芒彻底熄灭,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另一只饿狼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夹紧尾巴,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黑暗疯狂逃窜,瞬间消失在破败的山门外!

从饿狼出现到一死一逃,不过呼吸之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猎户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掠过,紧接着便看到一只狼莫名其妙地倒地毙命,另一只亡命奔逃!他瘫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如同泥塑木雕,完全傻了。

谢云樵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并非看清了那无形的剑,而是看清了卫蘅那虚握的手,那递出的“意”,以及那瞬间爆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凛冽杀气!那是一种超越了招式、超越了实体的剑术境界!是百战将军以魂魄为引,斩出的决绝之剑!他的心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震撼!

卫蘅的身影在月光下似乎更加虚幻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剑消耗了她不少魂力。她缓缓收回虚握的右手,看也不看地上狼尸和吓傻的猎户,目光转向谢云樵,声音依旧清冷:“此乃‘凝意成锋’,剑道之基。心之所向,意之所至,锋芒自生。你可看清了?”

谢云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对着卫蘅深深一揖:“将军神技,云樵…叹为观止!虽只窥得一鳞半爪,亦觉心神激荡!”

卫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虚幻的身影在月光下悄然淡去。

那猎户直到卫蘅消失,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对着谢云樵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公子是神仙下凡吗?”他显然没看到卫蘅,只以为是谢云樵施展了仙法。

谢云樵苦笑摇头,扶起惊魂未定的猎户:“非是云樵之功。方才…是此地的英灵显圣,护佑了你我。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回家去吧。”他指了指地上狼尸,“这狼尸,你也带走。”

猎户闻言,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对着虚空连连作揖,然后扛起狼尸,千恩万谢地跑了。

经此一事,谢云樵心中对卫蘅的敬仰更是无以复加。他开始真正跟随这位百战将军的英魂习剑。白日里,他在银杏树下,对着残碑断甲,一遍遍回想、揣摩卫蘅那晚“凝意成锋”的意境。手中无剑,便以树枝代替,凝神静气,心意合一,想象着自己便是那百战余生的将军,胸中自有万千剑气。

卫蘅每夜现身,指点也极为简洁犀利,往往一语中的,直指关窍。

“意散则锋钝,神凝则剑利。”

“心浮气躁,纵有利刃,亦如顽童舞棍。”

“剑非杀戮之器,乃心志之延。守心之正,御剑之锋。”

她并不传授繁复的招式,只强调心与意的锤炼。谢云樵天资聪颖,悟性颇高,虽无实战根基,但胜在心志纯粹,专注如一。渐渐地,当他屏息凝神,心意集中于手中树枝尖端时,竟也能隐隐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锋锐”之意!挥动间,虽无破空之声,却也能带动气流,将飘落的银杏叶无声地从中剖开!

随着他剑意渐凝,心境愈发沉静澄澈,一个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古寺荒废已久,院中杂草丛生,唯有一株虬曲的老桃树,半死不活地倚在墙角,枝干枯槁,多年未曾开花。这一年初春,当第一缕暖风拂过,那枯槁的桃树枝头,竟悄然萌发出点点嫩绿的新芽!更令人惊奇的是,不过半月,新芽舒展成叶,紧接着,一点、两点…无数粉红娇艳的花苞,如同被无形的画笔点染,缀满了枯枝!

桃花开了!开得猝不及防,开得绚烂夺目!粉色的云霞瞬间点燃了荒寺死寂的角落,馥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浮动,冲淡了陈年的腐朽气息。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雀鸟,在花枝间跳跃鸣唱,为这荒凉之地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谢云樵站在桃花树下练剑,落英缤纷,拂过他的肩头。他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心中豁然开朗。这怒放的桃花,岂非正是卫蘅将军那沉寂百年的不屈意志,与他日益凝聚的剑心剑气相激相荡,催生出的蓬勃生机?是剑气冲开了这荒寺的死寂,唤醒了沉睡的春天!

他望向月光下愈发凝实、眉宇间寒气也消减许多的卫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卫蘅的目光掠过那满树繁花,墨色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映入了点点粉霞,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暖流悄然涌动。

时光在剑气催花、月下相伴中静静流淌。谢云樵的剑意日益精纯,虽无开山裂石之威,但心意所至,树枝亦可断草折枝。他与卫蘅之间,虽言语不多,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他不再称她“将军”,而是唤她“卫姑娘”,她也默许了这更显亲近的称呼。

又是一个雨夜。秋雨淅沥,敲打着残破的殿宇,寒意刺骨。谢云樵早早点燃油灯,守候在碑旁。然而今夜,卫蘅的身影却迟迟未能凝聚。直到子夜将过,那熟悉的身影才在银杏树下艰难地显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幻、缥缈,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她周身散发的寒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白雾,虚幻的身体微微颤抖,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痛苦,显然在抵御着远超平日的幽冥寒气侵袭。

“卫姑娘!”谢云樵心头一紧,连忙靠近几步,将油灯举得更高些,试图将更多暖意传递给她,“今夜寒气为何如此之重?”

卫蘅虚幻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阴雨连绵…地脉阴气上涌…幽冥…门户不稳…寒气…更甚…”她艰难地说完,便不再言语,闭目凝神,抵抗那无孔不入的冰寒。

谢云樵心中焦急,知道寻常灯火暖意已不足以支撑。他不再犹豫,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就在卫蘅身旁,开始低声吟诵他所能想到的最为阳刚正大、最能激发胸中浩然之气的文章——《孟子·滕文公下》: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带着读书人胸中的一股沛然正气,在这阴雨寒夜中激荡开来!随着他的吟诵,一股微弱却温暖坚定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与油灯的暖意交融,如同一层薄薄的光晕,将卫蘅那虚幻颤抖的身影笼罩其中。

卫蘅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感受到一股不同于灯火温度的热流,那是一种源自精神意志的、纯粹而温暖的“气”,如同冬日暖阳,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冷的魂体,驱散着那蚀骨的幽冥寒气。眉宇间的痛苦之色,竟真的在这朗朗书声与浩然正气中,缓缓地、一丝丝地消融。她虚幻的身影,在这温暖光晕的包裹下,也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雨声潺潺,书声朗朗,灯火如豆,英魂渐安。这一幕,成了伽蓝古寺雨夜中最奇诡也最温暖的画卷。

转眼已是深冬。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着伽蓝寺的断壁残垣。荒山野岭,滴水成冰。谢云樵栖身的偏殿角落,寒气无孔不入。他裹紧了单薄的棉袍,依旧夜夜守在碑旁,点灯诵书,从未间断。卫蘅的身影在寒夜中愈发凝实,甚至偶尔能触碰到飘落的雪花,在她虚幻的指尖停留一瞬才消融。

这一夜,风雪交加。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银白。伽蓝寺如同被遗弃的白色孤舟。谢云樵燃起一堆篝火,火光照亮了残碑,也映红了卫蘅清冷的脸庞。跳跃的火光在她墨色的眼眸中投下温暖的光点。

“卫姑娘,”谢云樵添了根柴,看着跃动的火焰,忽然开口,“百年孤寂,幽冥寒苦…可曾想过…离开此处?入轮回,得解脱?”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怕触及她的隐痛。

卫蘅沉默地看着篝火,跳跃的火苗在她眼中明明灭灭。许久,她才缓缓道:“魂困碑中,非吾所愿。然执念未尽,怨气未消,轮回…亦是虚妄。”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渺,“况且…”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谢云樵,墨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此间…尚有未尽之缘。”

未尽之缘?谢云樵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上心间。他避开卫蘅的目光,脸颊微微发烫,低声道:“若能助姑娘脱困,入轮回,重获新生…云樵…万死不辞。”

卫蘅静静地看着他,火光将她虚幻的轮廓勾勒得柔和了几分。她没有回应那句“万死不辞”,只是极轻地、仿佛自语般道:“百年光阴,弹指一瞬。得遇君,此间寒夜…亦不觉长。”

风雪呼啸,篝火噼啪。谢云樵的心,却被这短短一句话,烘烤得滚烫。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初夏。伽蓝寺的桃花早已凋谢,绿叶成荫。院中荒草疯长,几乎要将那半截残碑淹没。

这一日午后,谢云樵正在银杏树下闭目凝神,揣摩剑意。忽闻一阵极轻微的、如同狸猫踏叶般的窸窣声。他警觉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着灰布道袍、身形干瘦如同竹竿的中年道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门口。

这道人面容枯槁,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如同毒蛇般阴鸷锐利,正滴溜溜地打量着破败的寺院。他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罗盘,罗盘指针并非寻常磁针,而是一根惨白的骨针,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针尖死死指向卫蘅墓碑的方向!

道人眼中猛地爆发出贪婪而狂喜的光芒,如同饿狼发现了鲜美的血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好!好浓郁的阴魂宝气!百年怨魂,戾气未消,魂力精纯…简直是炼制‘阴煞戮魂幡’的绝佳主魂!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显然发现了谢云樵,三角眼凶光一闪,厉声喝道:“兀那书生!此地阴气冲天,有厉鬼盘踞!本真人乃龙虎山玄清观座下,特来收服此獠!闲杂人等,速速滚开!免得殃及池鱼!”声音嘶哑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谢云樵心头剧震!这道人绝非善类!他强作镇定,起身挡在石碑前,拱手道:“道长误会了。此间并无厉鬼,只有一位为国捐躯的英灵安息。还请道长高抬贵手,莫要惊扰。”

“英灵?桀桀桀…”道人发出一阵夜枭般的怪笑,眼中贪婪更甚,“管她是英灵还是厉鬼,魂力精纯便是至宝!滚开!”他显然不愿多费口舌,枯瘦的手掌猛地一挥!

一股阴冷腥臭的黑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碎石枯叶,如同一条恶毒的蟒蛇,朝着谢云樵当头扑来!风中带着浓烈的尸腐之气,令人欲呕!

谢云樵只觉一股巨力袭来,夹杂着刺骨的阴寒,胸口如遭重锤!他闷哼一声,踉跄着连连后退,“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摔倒在石碑旁!那黑风余势未消,将他护在胸前的油灯卷起,“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不自量力!”道人狞笑一声,不再理会谢云樵,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半截残碑。他迅速从怀中掏出几面巴掌大小、画满扭曲血色符文的黑色三角小幡,口中念念有词,手掐法诀,将小幡“嗖嗖嗖”地射向石碑四周!

噗!噗!噗!

小幡精准地插入地面,形成一个诡异的六芒星阵势,将石碑牢牢围在中央!幡上血色符文骤然亮起,散发出妖异的红光!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邪的黑色雾气从幡中涌出,如同活物般扭动着,迅速弥漫开来,将石碑连同周围的空间都笼罩其中!雾气中传来阵阵凄厉的鬼哭狼嚎,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

“阴煞锁魂,万鬼噬灵!敕!”道人厉喝一声,双手猛地向石碑方向虚抓!

石碑周围的黑雾瞬间沸腾!无数只由黑雾凝聚成的、狰狞扭曲的鬼爪从雾中探出,带着刺耳的尖啸,疯狂地抓向石碑!石碑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沉闷的嗡鸣!碑体上残留的古老字迹,在血光黑雾的侵蚀下,竟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充满了无尽痛苦的闷哼,猛地从石碑深处传出!是卫蘅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正承受着万鬼噬魂、抽筋剥髓般的酷刑!

“卫姑娘!”谢云樵目眦欲裂!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胸口剧痛,刚才那黑风一击已让他受了内伤!眼看那无数鬼爪就要彻底撕裂石碑,吞噬卫蘅的魂魄!

“狗贼!住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决绝冲垮了所有的痛楚!谢云樵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石碑扑去!

但他扑向的,并非石碑,而是石碑旁一块最为尖锐的、棱角分明的花岗岩断碑残片!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谢云樵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胸膛,狠狠地、决绝地撞向了那锋利的断碑棱角!

鲜血!滚烫的、鲜红的血液,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他胸前炸开!染红了他单薄的青衫,也喷溅在冰冷的石碑之上!更多的热血,顺着他无力垂落的手臂,汩汩流淌,浸入石碑基座的泥土之中!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染血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对着那被黑雾笼罩的石碑,发出震裂夜空的呐喊:

“卫蘅——!此身…此血…作灯…燃尽…换你…轮回——!”

声音凄厉决绝,如同杜鹃啼血!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沫,重重砸在石碑之上!

轰——!

仿佛天穹被这声呐喊撕裂!

那笼罩石碑、翻腾着鬼爪的浓重黑雾,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剧烈震荡、溃散!六面插在地上的黑色小幡齐齐发出一声哀鸣,幡面上血色的符文瞬间黯淡、碎裂!幡杆“咔嚓”一声折断!

“噗!”施法的道人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踉跄着倒退数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苦心布下的“阴煞锁魂阵”,竟被这书生的热血和一声呐喊,生生破去!

与此同时,异变陡生!

漫天纷飞的雨丝,在谢云樵那声呐喊落下的瞬间,骤然停滞!

不,并非停滞!而是被一股无形的、浩瀚磅礴的力量所牵引、汇聚!天穹之上,那被乌云遮蔽的明月,仿佛被这惊天地泣鬼血的誓言所震动,猛地挣破了云层的束缚!

一道前所未有的、纯净到极致的银色光柱,如同天河倒泻,骤然撕破层层雨幕,自九天之上垂落!精准无比地笼罩住伽蓝寺后院的银杏古树、那半截残碑,以及石碑旁血染青衫、气若游丝的谢云樵!

那月光凝练如实质,不再是清冷的光辉,而是如同流淌的、温润的液态白银!皎洁、纯净、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磅礴生机!月光如同有生命的银色绸缎,温柔地、汹涌地注入那半截残碑之中!

石碑剧烈地嗡鸣起来!表面残留的古老字迹在月光中如同活了过来,闪烁着柔和的银辉!石碑周围散落的、锈蚀不堪的银甲残片,在月光的照耀下,竟发出“嗤嗤”的轻响,表面的百年锈迹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剥落!露出了内里黯淡却依旧坚韧的金属光泽!

“嗡——!”

一声更加宏大、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嗡鸣响起!石碑基座的泥土猛然向上拱起、裂开!一道被浓郁月华包裹的身影,缓缓地从石碑之下、从被热血浸透的泥土之中,升腾而起!

那是卫蘅!

但已不再是虚幻的魂体!

月光如同最温柔的刻刀,在她身上飞速雕琢!枯朽的、缠绕着幽冥气息的枯骨,在皎洁月华的冲刷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出粉嫩的血肉!干瘪的肌肤变得饱满莹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残破的银甲在月光中自动修复、弥合,重新覆盖上她玲珑而充满力量的身躯!黯淡的甲叶变得银光闪闪,流动着月华般的光泽!

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苍白透明的脸色迅速恢复了健康的红润,紧抿的唇瓣也染上了自然的血色。那披散的如墨长发,在月华流淌中无风自动,柔顺地拂过她重新变得温热的肩头。

当最后一丝枯朽之气被月光彻底涤净,卫蘅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依旧是深邃的墨色,却不再冰冷沉寂!如同被月华彻底洗炼过,清澈、明亮,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寒潭!眸底深处,是重获新生的茫然,是跨越生死的震撼,更是…对眼前那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身影,汹涌如潮的、无法言喻的痛惜与深情!

她,卫蘅,百年英魂,借这天地间最纯净的月华,借这至诚至烈的心头热血为引,枯骨生肌,重铸肉身!

“云樵——!”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带着百年孤寂后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从她口中迸发!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魂音,而是真实的、带着血气的、颤抖的女声!

她一步踏出!脚下的泥土仿佛都在回应她的心声!银甲铿锵!她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扑到谢云樵身边,将他染血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触手是温热的、真实的体温,还有那刺目的、不断涌出的鲜血!

“云樵!云樵!你醒醒!看看我!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卫蘅的声音带着哭腔,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谢云樵苍白的脸上。她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捂住他胸前那可怕的伤口,但鲜血依旧从指缝中不断涌出。

“咳…卫…姑娘…”谢云樵被她的呼唤和泪水激得恢复了一丝神智。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却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真实无比、充满了焦急与泪水的脸庞。不再是虚幻的月光投影,而是有血有肉,带着温热气息的活生生的人!他染血的嘴唇吃力地向上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濒死也掩不住的狂喜光芒:“真…真好…你…自由了…”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不!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卫蘅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她猛地抬头,那双刚刚重获光明的墨色眼眸,瞬间燃起了焚尽一切的怒火与杀意,如同两柄出鞘的绝世神剑,死死锁定了不远处那个惊骇欲绝的邪修道长!

那道人早已被眼前这逆转生死、枯骨生肌的骇人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眼见卫蘅那充满无尽杀意的目光扫来,更是肝胆俱裂!他怪叫一声,转身就想施展遁术逃离!

“伤他者——死!”

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毁天灭地的杀伐之气!卫蘅甚至没有放下怀中的谢云樵,只是抱着他,左手并指如剑,对着那道人逃窜的方向,隔空虚虚一划!

没有剑气纵横,没有光芒闪烁。

但天地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法则之线被瞬间割裂!

狂奔中的道人身体猛地一僵!他保持着向前扑出的姿势,整个人却如同被最锋利的刀从中劈开!一道平滑无比的血线自他头顶浮现,笔直向下延伸!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无声无息地裂成两爿,鲜血和内脏如同瀑布般喷涌而出,染红了泥泞的地面!

一击!形神俱灭!

卫蘅看也不看那血腥的场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气息越来越弱的谢云樵身上。她抱着他,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她的步伐不再如战场般迅疾,却异常沉稳,一步步踏过荒草和瓦砾,走向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银甲染血,长裙曳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新生力量的脚印。

就在她抱着谢云樵即将踏出伽蓝寺那破败山门的刹那——

“阿弥陀佛…”

一声苍老而平和的佛号,如同暮鼓晨钟,在寂静的清晨响起。

寺门旁,那早已倾颓的韦陀殿残壁下,不知何时,竟盘坐着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枯槁的老僧。他身上的灰色僧袍打满了补丁,洗得发白,如同风干的树皮。他双手合十,低眉垂目,仿佛已在此枯坐了千年万年。直到卫蘅走近,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浑浊不堪,布满白翳,如同蒙尘的古镜,却又仿佛洞穿了世间一切虚妄,沉淀着无边无际的慈悲与沧桑。他的目光掠过卫蘅重生的银甲身躯,掠过她怀中气息奄奄的谢云樵,最终落在那半截被月光洗礼过、隐隐流转着温润银辉的残碑之上。

老僧布满沟壑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平和、仿佛看透一切因果的笑容。他对着卫蘅和谢云樵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百年痴魂,终遇引月之人。业障已消,执念得偿。善哉,善哉。”

言罢,老僧合十的双手放下,重新低眉垂目,如同入定。一阵微凉的晨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他枯瘦的肩头。他的身影在晨光中,竟如同水中的倒影,渐渐变得透明、模糊,最终化作点点微弱的金色光尘,随着那阵晨风,袅袅飘散,融入了初升的朝阳之中,再无踪迹可循。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又仿佛他只是这古寺百年沧桑中凝聚的一缕禅意,了却了心愿,便随风而去。

卫蘅抱着谢云樵,站在熹微的晨光里,望着老僧消失的地方,墨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悟与深深的感激。她没有停留,抱着怀中为她流尽热血的男子,踏着沾满露珠的青草,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了伽蓝古寺所在的山坡,走向山下那烟火人间。

十年后,江南,姑苏城外三十里,一处背山面水的清幽山谷。

谷中遍植桃李,溪流潺潺。几间白墙黛瓦的房舍依山而建,屋前一方平整的院落,青石铺地,打扫得纤尘不染。院中一棵两人合抱的老银杏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绿荫。树下一方青石桌,几张竹椅。

正是春深时节,桃花早已落尽,枝头缀满青涩的果子。杏树枝头也结着一簇簇小小的、毛茸茸的青杏。

一个约莫八九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穿着鹅黄的衫子,像只欢快的小黄鹂,在院子里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她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阿宝,慢些跑,仔细摔着。”温和清朗的男声从屋内传来。门帘一挑,谢云樵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身形依旧清瘦,但面色红润,眼神温润平和,眉宇间再无昔日的郁涩与孱弱,只有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书卷气。十年前伽蓝寺那致命的重创,竟奇迹般地在他体内那股引月重生的生机滋养下痊愈,连疤痕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手中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还挂着水珠的山桃,放在银杏树下的石桌上。目光温柔地追随着院中奔跑的小小身影。

“爹!蝴蝶飞走啦!”小姑娘阿宝跑过来,嘟着嘴,扯着谢云樵的袖子撒娇。

谢云樵笑着摸摸她的头,递给她一个最大的桃子:“飞走便飞走了,明年桃花开时,它还会来。尝尝这桃子,可甜了。”

阿宝接过桃子,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满足地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阿宝眼睛一亮,欢呼着:“娘回来啦!”像只小燕子般飞扑出去。

院门处,卫蘅的身影出现。她未着甲胄,只穿着一身简洁利落的靛蓝色劲装,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利落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十年的光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肌肤依旧莹润,只是那双墨色的眼眸,沉淀了更多人间的温润与安宁,曾经的冰冷肃杀早已化作了内敛的英气。她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乌黑,隐有云纹。

“娘!”阿宝扑进她怀里。

卫蘅冷硬的唇角瞬间柔和下来,弯成一个温暖的弧度。她弯腰抱起女儿,掂了掂,笑道:“又重了。”目光转向树下的谢云樵,眼中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回来了?今日山中可清净?”谢云樵笑着迎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样新鲜的草药。

“嗯,清净。”卫蘅放下阿宝,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一个桃子,“山涧边采了些金银花和夏枯草,回头给你和阿宝煮些凉茶。”

谢云樵为她倒了杯清茶:“辛苦你了。”

阿宝在父母之间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的趣事。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下,光斑跳跃在三人身上,宁静而温馨。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山谷。阿宝玩累了,伏在谢云樵膝头沉沉睡去。卫蘅解下长剑,轻轻放在石桌上。谢云樵则拿起一卷书,就着天光,低声诵读。

溪流潺潺,晚风送来草木的清香。

卫蘅的目光落在石桌那柄古朴的长剑上,又缓缓移向远方暮色中的山峦轮廓,墨色的眼眸深邃宁静。十年的烟火人间,相夫教女的恬淡生活,并未磨灭她骨子里的英气,只是将那锋芒敛入了温润的玉中。她偶尔会望向伽蓝寺的方向,眼中已无怨怼,唯余一片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释然。

谢云樵放下书卷,轻轻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书卷的墨香。卫蘅的手则微凉而有力,指腹有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两手相握,无声地传递着十年的相濡以沫与深入骨髓的安宁。

“明日,”谢云樵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带阿宝去镇上逛逛吧?扯几尺新布,给你和阿宝做身夏衣。”

卫蘅唇角微扬,点了点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晚霞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依偎在银杏树下,仿佛要融进这永恒的山色里。

山谷静谧,唯有溪声虫鸣,和着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月光悄然爬上东山的树梢,清辉如水,温柔地洗亮银杏树梢新发的嫩叶。

爱看读书推荐阅读:男神一吻好羞羞汴京小食堂废柴修真记洛尘张小曼宠妃嘤嘤嘤,暴君跪地宠Dan与落下遇见你,何其幸运潇洒小道士修仙家族之化灵碗万界神豪:咸鱼倒卖记至尊透视我家少爷回家之后火爆全城重生70进错房,最野军官破戒了游戏三国之英雄传说救驾女帝被流放,爆兵成皇你哭什么?被系统砸脸后,我与钟离互换身体崩坏三:【我的系统有问题】快穿:把冷情佛子诱拐回家李青踏上修真途重生怒甩前夫,给崽亲父王腾位置我是魔法学院柔弱的白月光学妹黑化后,小叔叔被我虐到心碎斗罗V:开局被千仞雪看上,小舞要贴贴佛系大小姐穿越古代悠闲生活快穿之好男人修炼指南奥特大剪辑:盘点光之国裂开了!嫁妖夫,算了,凑合过吧重回七零,嫁给科研大佬生三宝学法律的算命大佬,很常见吧?重生归来,我是弃妃我下山娶妻,清冷师尊失控了天降崽子!霸总追妻带娃弃后她在现代活成顶流我在崩坏转生成芽衣弃妇掉马后,怒打渣男脸!疯批帝姬嫁给摄政王后雄起了魔瞳修罗穿越星际,我娶了帝国最强o斗罗:重生教皇,多子多福穿越火影陪四代目长大惊世女将:我的空间藏雄兵恋爱脑醒悟,我竟成了总裁夫人!崩坏:带着女武神写二创陈宇的七年之痒白月光身份曝光,禁欲祁总跪碎膝盖断亲单开族谱,柔弱表小姐不好欺唠唠叨叨人生笔记本小财迷只想躺平,霍少的摆烂甜妻异世:没灵气咋修真史莱姆的我捕捉小舞不过分吧仙路争锋1
爱看读书搜藏榜:勇者队伍里的普通人穿越成废柴,驭万兽,瞳术定乾坤九转归幽地狱病院咒术回战:我成了五条悟的姐姐浅风不及你情深次元: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赛亚人!骑士君的非凡之路诸天影视莽夫开局欢乐颂开局大宗门,我却意外成了散修太子妃手握空间踏仙路觉醒变异植物系,她在末世横行了毕业了好好爱照进深渊的月亮幽冥之契逆天,影后视后全是我不良人:悟性逆天,震惊不良帅述录说你私生子命贱,你带七个老婆造反?抗战雄鹰,开局就抢鬼子战斗机重生赶海文里,我是路人甲快穿年代:拿下病娇反派生崽崽啦人在娘胎,我邦邦给女帝两拳穿越魔法纪元之至尊女法皇禁墟迷城国运强不强,全看宴姐浪不浪!正道诛天诸天修行,从功夫开始爱在梦里等花开少年歌行之不染凡尘遥知殊途神罚圣域:铁子的武神之路离婚当天,慕小姐改嫁前夫死对头君乃天上客穿成妖族太子后,美人师尊日日宠三生瑾瑜四合院之成就非凡男人三十,成功逆袭重回身体后,靠着现代科技鲨疯了斗破:我可以加点修行快穿:一本爽文中的爽文你我,一别两宽穿越1960四合院钓鱼又打猎穿书七零,捡个便宜老公宠到底约战里的咸鱼修仙重生之太子妃她是京城首富重生九零好时光山河与你皆安好NBA:开局一张贾巴尔模板卡死对头他非要做我道侣
爱看读书最新小说:八零带球跑,四年后孩亲爹找来了山河烬红颜劫因果岁月法新编民间故事大杂烩和离书撕一半,王妃有孕了带崽假死后,我成了前夫的白月光看见弹幕后,大小姐勾他上位全球冰封:末日后我在空间种田囤粮爆仓我在宗门开股票交易所神女爱世人,也爱魔神主母冷院被关八年?和离高嫁你悔什么四合院:统你这集卡方式不对劲啊冻死在儿子家门前震惊!恶毒亲妈竟是玄学老祖一人:我的动物能无限进化!江畔故人硬人老先生称霸黑暗异世界大小姐重生七零,冷戾大佬掐腰哄恶毒女配觉醒弹幕后,好孕连连了暗情涌动完蛋!我穿成了万人迷对照组醉落凡尘酒炼成仙病娇首辅又争又抢又哄又撩青铜尸棺炮灰女配也要被病娇男主强制爱ABO校草说要追校霸当老婆贾迎春穿反派:开局即赐死毒宠凰后三男助我登帝位重山不晚星神大人挖美少女当令使太过花心重生之成为未来顶流歌手的经纪人子夜异闻重生之灵根逆世伊尹传奇苍茫仙踪治世非本愿,伊人在其间惨死新婚夜,娇娇王妃浴血成凰穿成资本家大小姐后,她被宠麻了作精美人超会撩,大佬他扛不住了我为鬼君,仙子却请我为苍生执剑万劫灵根:从鸿蒙树到创世祖综武:我在同福客栈说书觉醒后,恶霸老公还是恋爱脑摄政王府萌宝:绑定系统后我火了督军开门天道公主驾到穿越!小农女夏阳穿成年代女配,退婚男主求我种田林晚的逆袭斗罗:我邪恶善良双神位女帝从地府归来宠哭京都九尾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