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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读书 >  子夜异闻 >   第24章 小翠

王御史致仕归乡那日,豫州城落了一场透雨。青石板路洗得发亮,王家那对百年石狮子的鬃毛也像淋了油。府门前车马喧腾,贺仪流水般抬进府门。老大人王鼎,官袍未除,端坐正堂,面如沉水,心里却熬着一锅焦糊的粥。

他膝下只一子,名唤元丰。这孩子自小聪颖,七岁能诗,九岁通晓《易经》。谁知十二岁上害了一场古怪热病,醒来便一头扎进了玄学道术的迷障里。整日不是枯坐观星,便是在书房堆满罗盘、龟甲、泛黄的符箓古籍,嘴里念念叨叨皆是些“紫微斗数”、“奇门遁甲”的玄虚之语。正经书不读,功名不取,眼看弱冠之年,成了豫州城有名的“玄痴”。

“老爷,”老管家王忠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宾客们…都等着见少爷呢。”

王鼎眉头拧成个疙瘩,从牙缝里挤出话:“去!把那孽障给我从他那‘洞府’里薅出来!披红挂彩也得给我按到前厅来!”

王忠苦着脸退下。不消片刻,前厅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王元丰被两个健仆半搀半架地弄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道袍,宽袍大袖,更衬得人清瘦。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根乌木簪。面色苍白,眼窝微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潭里浸着的星子。他直勾勾盯着厅堂藻井上繁复的彩绘,嘴里兀自低语:“朱雀七宿动…南离火旺…今日不宜动土,不宜见客…”

满堂宾客,多是官场旧识与本地乡绅,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强堆的笑容僵在脸上。道贺的吉祥话卡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王鼎脸上火辣辣,如坐针毡,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

正尴尬欲死之际,府门外忽起喧哗。一个清亮如雏凤初啼的女声穿透雨幕:“小女子胡翠,特来拜谒王老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府门大开处,立着一个碧衣少女。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身量未足,却已见玲珑。一身湖水绿的衫子,被雨气濡湿了些,紧贴着肩臂,勾勒出初荷般的线条。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粘在光洁的额角。最奇的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竟隐隐泛着点幽碧的光泽,灵动得不像凡人。她身后跟着个青衣老妪,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少女旁若无人,袅袅婷婷行至厅中,对着上首的王鼎盈盈一拜:“小翠奉家母之命,特来履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压过了满堂窃窃私语。

王鼎愕然:“履约?老夫与你母亲…”

小翠嫣然一笑,颊边梨涡浅浅:“老大人贵人多忘事。二十年前,豫州大旱,赤地千里。家母避雷劫于北邙山枯骨洞,奄奄待毙。幸得老大人时任豫州通判,巡察灾情途经,见洞中白狐垂死,心生怜悯,以随身水囊甘露相救。家母曾言,二十年后,当遣一女侍奉恩公后人,以报活命之恩。”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兀自盯着藻井喃喃自语的王元丰,“想必这位,便是元丰公子了。”

王鼎脑中“嗡”的一声,二十年前北邙山枯骨洞前那奄奄一息的白狐,那双含泪的碧眼,瞬间清晰起来!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小翠,又看看她身后沉默如石的老妪,心中翻江倒海。狐仙报恩?这等玄怪之事,竟落在自己头上?

厅堂内死寂一片。宾客们眼珠子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王鼎到底是宦海沉浮过的,强自镇定,沉声道:“姑娘所言,太过玄奇。老夫…”

“老大人不必疑虑。”小翠打断他,笑容依旧明媚,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小翠此来,只为践诺。家母言道,此诺关乎因果,若不应承,恐损恩公及公子福泽。”她目光扫过王元丰,后者似有所感,终于将视线从藻井移开,茫然地与小翠对视。那双幽碧的眸子望进他清澈却空洞的眼底,王元丰微微一怔,竟忘了移开目光。

王鼎看着儿子那副痴态,再看看眼前这来历不明却气势逼人的少女,想起老妻临终前忧心儿子无人照拂的泪眼,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罢了,是福是祸,且看天意!他长叹一声,挥挥手:“既如此…王忠,带这位…胡姑娘,去西跨院安置。”

小翠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王家沉寂的深潭。起初,阖府上下皆视若妖异,敬而远之。王元丰也依旧沉浸在他的玄学世界,对小翠视若无睹。小翠却浑不在意,每日里只做两件事:一是变着法儿地“骚扰”王元丰,二是变着法儿地折腾府里的物件。

她会在王元丰对着星图枯坐时,突然从梁上倒挂下来,笑嘻嘻问他:“公子,紫微垣里哪颗星子最亮?是贪狼还是破军?”惊得王元丰差点打翻手边的罗盘。她会趁王元丰用朱砂画符的紧要关头,往墨汁里滴几滴不知名的花露水,瞬间让辛苦半日的符箓晕染成一团红云。她还会在王元丰精心推算的吉日良辰,硬拉着他去花园扑蝶,说“此蝶乃月宫玉兔所化,扑得一只可增十年道行”,弄得王元丰哭笑不得。

王鼎起初忧心忡忡,深怕儿子被这“妖女”带累得更疯。可渐渐地,他发现儿子那终日紧锁的眉头似乎松了些,苍白的脸上也多了点血色。更奇的是,王元丰竟开始对小翠那些“胡闹”有了回应。

“此乃北斗璇玑,主杀伐,非吉星。”当小翠又一次指着星图乱点时,王元丰竟破天荒地开口纠正,虽语气依旧平板,却不再是自言自语。

“符箓朱砂,需配以无根水调和,花露水性温而杂,乱其纯阳之气。”看着小翠糟蹋他的符纸,他竟也耐着性子解释。

“此蝶乃菜粉蝶,俗名‘白粉婆’,食菜蔬汁液而生,与月宫无涉。”被强拉去扑蝶时,他竟一本正经地科普起来。

王鼎在廊下偷瞧,见儿子与小翠并肩坐在假山石上。小翠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雀儿,王元丰虽话不多,却侧耳听着,偶尔蹦出一两句,竟也条理分明。夕阳的金辉洒在两人身上,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和谐。老御史捻着胡须,眼中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暖意。这狐女,莫非真是儿子的福星?

一日午后,小翠在花园凉亭里摆弄一堆彩纸和竹篾。王元丰本在亭外仰观天象,却被她叮叮当当的动静扰了心神,忍不住踱步过来。

“你在做什么?”

“做傀儡呀!”小翠头也不抬,十指翻飞,灵巧地将彩纸剪成小人模样,又用竹篾扎出骨架,“公子不是总说人心难测,世情如鬼吗?我做个‘百戏班’,演给公子看!”

王元丰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彩纸小人,有官员、有衙役、有富商、也有衣衫褴褛的百姓,心中微动。小翠又取来朱砂笔,在几个“官老爷”模样的纸人背后,画上些古怪的符纹。她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碧芒,点在纸人眉心。王元丰看得分明,那并非寻常朱砂,隐有灵力流转。

“好了!”小翠拍拍手,将十几个纸人放在石桌上,又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锣,“铛”地一敲!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彩纸小人竟如活过来一般,在石桌上自行走动、作揖、甚至互相推搡起来!一个“官员”小人趾高气扬,指挥着“衙役”小人去抢夺“富商”小人怀里的金元宝;另一个“官员”则对着衣衫褴褛的“百姓”小人拳打脚踢。活脱脱一幅人间丑态图!

王元丰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纸通灵?以念驱物?此乃…傀儡术?”

小翠得意地晃晃脑袋:“雕虫小技,比不得公子参悟天道。不过嘛,”她狡黠一笑,指着那个最嚣张的“官员”小人,“公子且看,这人眉心一点‘贪煞’,印堂发黑,背有‘小人符’,三日之内,必有灾殃!”

话音刚落,那“官员”小人脚下不知怎地一滑,竟从石桌边缘跌落,“噗”地一声掉进亭边的小池塘里,瞬间被水浸透,瘫软如泥。

王元丰心头剧震!这绝非简单的戏法!他猛地看向小翠,少女眼中那抹幽碧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公子,”小翠收起笑容,正色道,“玄门之术,本为窥天机、济苍生。若只用来观星卜卦,避世自娱,与这桌上死物何异?世事如棋,人心似鬼,总要有人去演,去破,方知其中真味。”她随手捡起那个湿透瘫软的纸官,指尖碧芒微吐,纸人瞬间化为灰烬,“魑魅魍魉,跳梁小丑,一把火烧了便是!”

王元丰怔怔地看着石桌上兀自活动的其他纸人,又看看小翠指间飘落的灰烬,只觉心中那层困囿他多年的、名为“玄学”的厚茧,被一只无形的手,“嗤啦”一声,撕开了一道缝隙。有光透进来,带着烟火人间的辛辣与鲜活。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个不速之客找上了王家大门。此人姓贾名道陵,自称“玄都上人”,是豫州城新近炙手可热的“活神仙”。他生得五短身材,面团团一张富态脸,细眼长眉,穿着件簇新的杏黄八卦道袍,手持一柄雪白拂尘,身后跟着两个道童,捧着罗盘、桃木剑等物事,派头十足。

贾道陵是冲着王家祖坟来的。他站在王鼎书房,唾沫横飞,指点江山:“老大人!非是贫道危言耸听!贵府祖茔所在,名曰‘卧牛岗’,看似安稳,实则大凶!贫道夜观天象,见牛宿晦暗,角木蛟星芒直刺其腹!此乃‘天刀剜心’之绝煞!轻则子孙痴愚,重则…嘿嘿,家破人亡,血脉断绝啊!”他细眼觑着王鼎骤变的脸色,话锋一转,“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贫道前日于终南山偶得一方上古‘玄龟镇煞碑’,乃大禹王治水时镇压淮涡水神无支祁所用!此碑蕴含无上神力,正可镇压贵府祖茔凶煞!只需将此碑请至‘卧牛岗’牛腹之位,贫道再开坛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引九天星力灌注,必能化险为夷,保王家子孙万代昌盛!”

王鼎虽不信鬼神,但儿子元丰的“痴症”是他心头大石。如今这贾道陵说得煞有介事,更搬出上古神物,不由得他不半信半疑,心中忐忑。贾道陵察言观色,立刻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天价“请碑”与“作法”费用。

消息传到西跨院,小翠正跷着腿坐在秋千架上嗑瓜子。王元丰坐在一旁石凳上,眉头紧锁,翻着一本堪舆古籍。

“哼,‘玄龟镇煞碑’?还无支祁?”小翠嗤笑一声,吐出瓜子皮,“那老乌龟精也配?当年禹王锁他的链子是我姥姥用尾巴毛编的呢!”

王元丰闻言抬头,眼中带着探究:“你识得此人?”

“一个走了狗屎运,得了点旁门左道皮毛的江湖术士罢了。”小翠拍拍手上的瓜子屑,跳下秋千,眼中碧芒一闪,“什么天刀剜心?他指给你爹看的‘角木蛟星芒’,八成是用了‘幻星粉’撒在观星镜上弄出的假象!真正的角木蛟,昨夜分明隐在紫气之后,安稳得很!”她走到王元丰身边,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凉气,“他的目的,只怕不是那点香油钱,而是你家祖坟下压着的那条小小的…金脉吧?”

王元丰浑身一震!王家祖坟下有金矿?这可是连他这嫡子都毫不知情的秘辛!他猛地看向小翠。

小翠眨眨眼:“公子忘了?我娘在北邙山住了几百年,方圆百里的地气走向,她老人家门儿清!那贾神棍鼻子倒灵,不知从哪儿嗅到了点味儿,便想用这‘移花接木’、‘镇煞夺金’的法子,名正言顺地占了去!到时候碑一立,法一作,地气被他的邪法引偏,金脉自然‘流’入他囊中,你王家的气运…哼哼,可就真被他‘镇’得死死的了!”

一股寒意顺着王元丰的脊梁骨爬上来。他虽痴迷玄学,却并非不通世务。若真如此,这贾道陵用心何其歹毒!

“那…如何破之?”王元丰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小翠展颜一笑,梨涡深深,带着点小狐狸般的狡黠:“他不是要开坛作法,引星力灌碑吗?咱们就给他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请星?咱们就给他送点‘鬼’去捧场!让他这法坛…热闹热闹!”

贾道陵选定的“开坛吉日”在七天后,一个无星无月的晦暗之夜。“卧牛岗”上,灯火通明。一座高达三丈的法坛依山而建,全用新伐的柏木搭建,散发着浓郁的松脂味。坛分三层,底层插满五色令旗,中层摆放香案、法器,最上层供奉着那方黑沉沉的“玄龟镇煞碑”,碑身刻满扭曲的符文,在火光下泛着幽光。

坛下人头攒动,除了贾道陵带来的徒子徒孙,还有不少被“活神仙”名声吸引来的信众,以及被王鼎硬拉来“观礼”的王元丰。王鼎面色凝重,负手而立。王元丰则站在父亲身侧稍后,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

亥时正,贾道陵身着金线绣八卦的杏黄法衣,头戴莲花冠,手持桃木剑,一步三摇地登上法坛。他先焚香祷告,念些玄奥晦涩的咒语,接着剑指北斗,脚踏罡步,身形转动间倒也颇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九天星君,听吾号令!神力灌注,镇此凶煞!”贾道陵一声断喝,桃木剑猛地指向法坛顶端的玄龟碑!他袖中悄然滑落一撮银色粉末,借着挥剑之势撒向空中。那粉末遇风即燃,化作点点幽蓝的“星芒”,果真如流星般射向石碑!

坛下信众发出一片惊叹。贾道陵心中得意,暗道成了!只要这“星力”假象一落,碑上他预先刻好的“引煞夺金符”便会启动…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阵阴惨惨、呜咽咽的怪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吹得坛上令旗猎猎作响,火把明灭不定!风中隐隐传来金铁交鸣、战马嘶鸣、还有无数凄厉的哭嚎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幽冥杀来!

“啊!鬼!有鬼!”坛下信众惊恐尖叫,乱作一团。

贾道陵也吓了一跳,强作镇定,厉喝道:“何方妖孽,敢扰本座法坛?护法何在!”

他话音刚落,法坛四周的地面,突然无声无息地“长”出数十个“人”来!这些“人”身着破烂不堪的前朝兵卒号衣,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胸前插着箭矢,有的半边脑袋都没了,露出森森白骨!它们浑身笼罩着一层惨绿的磷光,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两点幽红的火焰在眼窝处跳动!它们手持锈迹斑斑的断刀残枪,迈着僵硬的步伐,沉默而整齐地朝着法坛围拢过来!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山岗!

“阴兵!是阴兵借道!”有见多识广的老者失声骇叫!

坛下彻底炸了锅!信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向山下逃去!贾道陵带来的徒子徒孙也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法器,抱头鼠窜!

“不!不可能!”贾道陵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法衣,握着桃木剑的手抖得像筛糠,“吾法坛有祖师护佑…岂容邪祟…”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泛起一层微弱的红光,对着逼近的一个“无头阴兵”狠狠刺去!

“噗!”

桃木剑竟如同刺中败革,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阴兵”的胸膛!没有血,没有惨叫。那“阴兵”只是顿了一顿,胸口破洞处猛地喷出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朱砂烟雾!烟雾中还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燃烧的黄色符纸灰烬!

“朱砂?符灰?”贾道陵一愣。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那“无头阴兵”突然动了!它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手臂末端赫然是一截尖锐的竹篾!闪电般刺向贾道陵的面门!

“啊!”贾道陵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下意识地举臂格挡!

“嗤啦!”

竹篾并未刺中他,却将他宽大的杏黄法衣袖子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几片折叠精巧的黄色符箓,从破裂的袖袋中飘落出来!正是他用来制造“星力”假象的“幻星符”和催动“引煞夺金”的邪符!

“假的!他的符是假的!”王元丰的声音在混乱中清晰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什么星力灌碑?不过是以幻术符粉欺世盗名!”

坛下尚未逃远的王鼎和少数几个胆大的乡绅,此刻看得分明!那飘落的符箓,那“阴兵”身上喷出的朱砂烟雾和符灰…一切昭然若揭!

“你…你血口喷人!”贾道陵又惊又怒,还想狡辩。

“血口喷人?”王元丰踏上一步,目光如电,直刺贾道陵,“你袖中藏匿邪符,妄图以幻术蒙蔽视听,行那‘移花接木’、‘镇煞夺金’的勾当!你觊觎我王家祖坟下金脉,便捏造‘天刀剜心’的谎言,欲借镇煞之名行夺金之实!是也不是?!”

王元丰字字铿锵,句句如刀,将贾道陵的阴谋彻底剖开在众人面前!他此刻神清目朗,哪里还有半分“玄痴”之态?分明是洞悉世情、智珠在握!

“你…你胡说!”贾道陵被戳中心底最深的隐秘,又惊又怕,气急败坏地举起桃木剑指向王元丰,“定是你这痴儿伙同妖邪,弄出这些纸人幻术来污蔑本座!”

“哦?纸人?”王元丰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忽地抬手,对着一个最近的“断腿阴兵”凌空一指,口中清叱,“敕!现形!”

指尖一点微不可察的碧芒一闪而逝。

那“断腿阴兵”身上的惨绿磷光瞬间熄灭,僵硬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哗啦一声瘫软在地!众人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阴兵?分明是一具用竹篾扎成骨架、糊着彩纸、画着狰狞鬼脸的傀儡!断腿处露出竹茬,胸口破洞处还残留着朱砂粉末!那眼窝处的“鬼火”,不过是两粒裹着磷粉的绿豆!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围在法坛四周的几十个“阴兵”接二连三地瘫软下去,化作一堆堆彩纸、竹篾和朱砂符灰!山风一吹,纸灰打着旋儿飞舞,场面既诡异又滑稽。

“哗——!”坛下仅剩的众人一片哗然!看向贾道陵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妖道!骗子!”

“原来他才是弄虚作假的妖人!”

“差点害了王家!打死他!”

贾道陵面如死灰,浑身瘫软,知道大势已去。他怨毒地瞪了王元丰一眼,又瞥向人群后那个抱着胳膊、笑嘻嘻看戏的碧衣身影,猛地怪叫一声,将手中桃木剑狠狠掷向法坛顶端的玄龟碑!

“轰隆!”

那黑沉沉的石碑竟被他一剑掷中底部机关,猛地翻转过来!石碑背面,赫然刻着一个血红色的、狰狞扭曲的骷髅鬼头图案,鬼头口中喷吐着道道黑色符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一股阴冷、污秽的黑气从碑中弥漫而出!

“不好!是‘九幽引煞符’!他要狗急跳墙,引爆地脉阴煞!”王元丰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他下意识地就要冲上法坛阻止。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碧影如电,比王元丰更快!正是小翠!只见她足尖在坛边木柱上一点,身如轻燕,瞬间已至坛顶!面对那喷涌而出的污秽黑气和扑面而来的邪恶鬼头符影,她不闪不避,樱唇微启,猛地喷出一口凝练至极的、碧莹莹的真元之气!

“破!”

那口碧气如同初春最纯净的生机,撞上污秽黑气,发出“嗤嗤”的灼烧声!碧光过处,黑气如沸汤泼雪般迅速消融!那血红的骷髅鬼头符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凄厉尖啸,在碧光中扭曲、淡化,最终“啵”的一声彻底溃散!

同时,小翠袖中飞出一道白光,快如闪电,精准地打在贾道陵欲逃的后心!

“嗷!”贾道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被千斤重锤击中,整个人向前扑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摔在法坛边缘,昏死过去。那道白光滴溜溜飞回小翠袖中,隐约可见是一枚莹润的白色尖牙。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法坛上黑气散尽,鬼符消弭,只剩那方翻倒的石碑和昏死的贾道陵。小翠亭亭立于坛顶,碧衣在夜风中轻扬,月光洒在她身上,宛如月宫仙子。

王鼎看着坛上那惊鸿一现、力挽狂澜的碧影,再看看身边眼神清明、气度沉稳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老泪纵横。他朝着小翠的方向,深深一揖倒地。

经此一役,王元丰彻底褪去了“玄痴”之名。他依旧研习玄学,却不再避世,反而以其广博学识与洞明世事的智慧,协助父亲打理家业,调解乡里纠纷,竟成了豫州城人人称道的“王半仙”。而小翠,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整日里逗猫惹狗,和王元丰斗嘴,把王家后花园折腾得鸡飞狗跳。王鼎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只觉王家从未如此鲜活热闹过。

转眼三年。这年中秋,月华如水,王家后园桂香浮动。王元丰在亭中抚琴,琴声清越。小翠倚在栏杆上,望着天上玉盘似的圆月,神情有些罕见的恍惚。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王元丰抬头,见小翠望着月亮出神,月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那点幽碧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清亮。

“小翠,”王元丰轻声唤道,“在想什么?”

小翠回过神,转头对他一笑,那笑容依旧明媚,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公子,你看这月亮,像不像一个大大的…团圆饼?”她指着月亮,语气轻快,眼底却无笑意。

王元丰心中莫名一紧:“你若想吃,明日让厨房做便是。”

小翠摇摇头,跳下栏杆,走到王元丰身边,挨着他坐下。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似兰非兰的异香萦绕过来。“公子,”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要是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走?”王元丰心头一跳,琴弦“铮”地发出一声颤音,“你要去哪里?”

小翠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娘说了,报恩三年,缘法即尽。狐族久居人间,于公子无益,于我也…有碍修行。”她顿了顿,抬起眼,碧眸深深望进王元丰眼底,“这三年,公子不再痴迷空谈,能辨人心鬼蜮,能护家宅安宁,小翠…也算不负娘亲所托了。”

王元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他猛地抓住小翠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滑腻:“不!你不能走!什么缘法?什么修行?我…”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这三年朝夕相处,嬉笑怒骂,他早已习惯了身边有这只活泼泼、亮晶晶的小狐狸。她是撕开他混沌世界的利爪,是点燃他沉寂心火的火星,是他心照不宣的…欢喜冤家。

小翠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痛楚与挽留,碧眸中闪过一丝水光,随即又弯成了月牙儿。她轻轻抽出手,指尖在王元丰眉心一点,一股温润的暖流涌入。“公子别犯傻啦!人狐殊途,本就是露水姻缘。我娘当年欠的恩情,我还了。咱们…两清了。”她站起身,退后一步,裙裾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碧色的弧光。

“小翠!”王元丰急唤,欲起身拉住她。

小翠却更快。她足尖一点,身形如一道碧烟,轻盈地飘上亭子飞檐。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最后回眸看了一眼亭中满脸焦急的王元丰,唇角弯起一个极温柔、又极复杂的笑。

“公子,保重!”

话音未落,她整个身体陡然迸发出柔和的碧色光芒!光芒中,少女的身形迅速虚化、拉长!衣衫褪去,化作一身光洁如银的皮毛!眨眼间,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间一簇碧色火焰纹、双眸幽绿如宝石的狐狸,出现在飞檐之上!月光下,那白狐身姿矫健,回头深深望了王元丰一眼,碧眸中似有千言万语。随即,它仰头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狐鸣,四足腾空,化作一道碧白相间的流光,投向那轮皎洁的圆月,转瞬即逝!

“小翠——!”王元丰冲出亭子,对着空荡荡的飞檐和寂寥的夜空嘶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瑟瑟秋风和满地清冷的月光。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不知过了多久,夜露浸湿了他的肩头。他茫然转身,欲回亭中,目光却猛地定在石桌之上!

方才小翠坐过的地方,端端正正放着一物。

不是金银,不是珠玉。

那是一枚小小的、青翠欲滴的胡桃。

王元丰颤抖着手,拿起那枚胡桃。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小翠指尖的温度。他凝视良久,心中翻涌着无尽的酸楚与思念。最终,他将胡桃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了那三年流光里,最鲜活、最明亮、再也无法复刻的一抹碧色。

自那夜后,王元丰再未娶妻。他将那枚青翠的胡桃,用一根细细的金链穿了,贴身佩戴在胸前。王家后园,小翠当年最爱嬉闹的角落,他亲手移栽了一株碧桃花。说也奇怪,那花一来头年便开得极盛,花朵并非寻常的粉红,而是罕见的、清透如翡翠的碧色。每到月圆之夜,碧桃树下,仿佛总有清越的狐鸣隐约传来。

王元丰时常独坐花下,抚琴,或是静静地看着那碧桃花瓣在风中飘落。每当此时,他总会轻轻摩挲着胸前的胡桃,目光悠远,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自语:

“碧桃开得正好…你这小狐狸,在山上…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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