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外有座古寺,名唤“铁佛寺”。寺中正殿,除三世佛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殿门内一尊丈许高的韦陀尊天菩萨立像。此像并非寻常泥塑彩绘,而是通体以生铁浇铸,黑沉凝重,分量惊人。韦陀菩萨面如满月,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肃杀之气,双目圆睁如铜铃,似有雷霆蕴藏其中,正是传说中的“金刚怒目”相。他右手拄一柄碗口粗的降魔金刚杵,杵尖深深嵌入铁铸莲花座中,左掌竖立胸前,仿佛随时准备镇伏一切邪魔歪道。寺中老僧代代相传,此像乃前朝一位得道高僧,感念韦陀菩萨护法之威德,倾尽毕生化缘所得善财,延请天下名匠,以精铁千锤百炼而成,铸成之日,满寺生光,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此像便成了铁佛寺的镇寺之宝,亦是护寺之神。
寺中方丈法号慧觉,年逾古稀,慈眉善目,精研佛法,常于殿前为善信开示。他身边总跟着一个小沙弥,名唤明心,不过八九岁年纪,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明心最喜听方丈讲经,尤其爱看那尊铁韦陀,觉得菩萨虽怒目,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正气。他每日清晨必用一方半旧的棉布,细细擦拭韦陀像上落下的微尘,然后便坐在像下蒲团上,听晨钟暮鼓,看香客往来。
这年入夏,青州府大旱,赤地千里,河床龟裂,庄稼焦枯。铁佛寺山门外有一眼古泉,名唤“甘露泉”,泉水清冽甘甜,常年不涸,乃是方圆数十里乡民唯一的活命水源。泉眼位于寺产山林之内,寺僧素来大开方便之门,任乡邻自由取用。
这一日,寺外来了一队鲜衣怒马之人。为首者乃本地新近得势的豪绅,名唤金万山。此人原本是个泼皮无赖,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巴结上京中权贵,捐了个官身,摇身一变成了“金员外”。他看中了甘露泉周遭风水,欲强占此地修建别院消暑。金万山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策马闯入寺前,马蹄踏碎了寺门前的青石台阶。
“老和尚!”金万山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闻声出迎的慧觉方丈,倨傲道,“这甘露泉一带的山林,老爷我看上了!识相的,赶紧把地契交出来,本老爷赏你寺里百两银子,够你们这些秃驴吃几年斋饭了!” 他身后家丁哄笑,声震屋瓦。
慧觉方丈双手合十,低眉垂目:“阿弥陀佛。金施主,此泉乃天赐甘霖,滋养一方生灵,更是寺中古产,乃历代祖师所传,维系山门之根本。老衲万万不敢做主相让。还请施主另觅宝地,广积善缘。”
“善缘?”金万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猛地啐了一口,“呸!老秃驴,给脸不要脸!什么古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爷我如今也是有官身的人!今日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如毒蛇般抽出,狠狠抽在慧觉方丈瘦削的肩头!老方丈一个踉跄,僧袍破裂,肩头顿时现出一道血痕。
“师父!” 躲在殿门后偷看的明心小沙弥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张开瘦小的双臂,死死挡在慧觉身前,一双大眼睛愤怒地瞪着金万山,小胸脯气得一起一伏。
“小秃驴,滚开!” 金万山狞笑,扬起马鞭又要抽下。
“金施主!” 慧觉方丈强忍疼痛,将明心护在身后,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佛门净地,不可妄动无明。泉水乃万民生计所系,老衲宁舍此身,亦不能断众生活路。施主若执意强夺,老衲唯有焚香祷告,求韦陀护法,显金刚之怒,降妖伏魔了。” 他目光转向殿内那尊铁铸的韦陀像,语气肃穆。
金万山顺着老和尚的目光望去,看到那尊黑沉沉、怒目圆睁的铁像,心中莫名一悸,但旋即被更强烈的暴戾取代。他狂笑:“哈哈哈!金刚怒目?一坨死铁罢了!老爷今日就砸了你这破庙,看你这泥菩萨如何发怒!” 他猛地挥手,“来人!给我把这破庙砸了!先把那坨碍眼的黑铁给我推倒!”
如狼似虎的家丁们轰然应诺,挥舞着棍棒斧凿,如潮水般涌向大殿。香客僧众惊惶四散。几个壮汉冲到韦陀像前,用粗绳套住铁像脖颈腰身,发一声喊,齐齐用力猛拉!铁像沉重如山,纹丝不动。家丁又取来巨木撞击像身,发出沉闷的“咚咚”巨响,如同擂动天鼓,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铁像依旧凛然,只是那怒目似乎更显威严。
“废物!都是废物!” 金万山暴跳如雷,亲自下马,夺过一柄沉重的开山斧,冲到韦陀像前,恶狠狠地骂道,“一坨废铁,也敢称金刚?老爷今日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粉身碎骨!” 他运足力气,抡圆了斧头,朝着韦陀菩萨那怒视前方的铁铸头颅,狠狠劈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穿金裂石般的巨响猛然爆开!火星四溅!
金万山只觉双臂剧震,虎口崩裂,开山斧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柱子上!他惊骇望去,那铁铸的头颅上,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而韦陀菩萨那双怒睁的铁眼,在斧刃撞击的瞬间,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灵魂冻结的暗红流光!
就在此时,大殿角落,一直护着师父、紧攥着小拳头的明心,看着恶人竟敢斧劈菩萨,一股无法遏制的悲愤直冲顶门。他猛地抓起自己每日打坐用的破旧蒲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金万山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那蒲扇轻飘飘的,哪里扔得远?只飞到韦陀像脚下的莲花座前,便软软落下。
然而,就在蒲扇落地的刹那——
“嗡……!”
整个大殿,不,是整个铁佛寺的地面,都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宏大的共鸣!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被惊醒!
殿中那尊巍然不动的铁铸韦陀像,周身竟骤然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灼热到扭曲空气的气浪!那原本冰冷黝黑的铁身,瞬间变得赤红滚烫,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更骇人的是,那怒目圆睁的双眸深处,两点刺目的赤金光焰,如同被点燃的熔岩核心,轰然亮起!不再是雕像的死物,而是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活生生的神佛之怒!
“妖…妖怪啊!” 家丁们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下棍棒,连滚带爬向外逃窜。
金万山离得最近,首当其冲。他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能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恐怖热浪扑面而来!那两点赤金光焰牢牢锁定了他,目光所及,他周身的衣物毛发竟瞬间焦枯卷曲!他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将他彻底吞噬。
“不——!菩萨饶命!饶命啊!” 金万山发出非人的凄厉惨嚎,涕泪横流,对着那赤红如熔岩的巨像疯狂磕头。
晚了!
那尊赤红如血的韦陀巨像,竟缓缓抬起了拄地的降魔金刚杵!巨大的铁杵被烧得通红发亮,带起一片灼热的气流!没有半分犹豫,带着镇压一切邪魔的决绝与威严,如同九天落下的神罚之柱,朝着脚下疯狂磕头的金万山,轰然砸落!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座大殿剧烈摇晃!烟尘弥漫,碎石纷飞!
待到烟尘稍散,殿中景象令人骇然欲绝:坚硬的金砖地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中,金万山连同他那身华丽的锦袍,已不见踪影,唯有一滩暗红粘稠、兀自冒着青烟与刺鼻焦臭的铁汁,正“滋滋”作响,缓缓渗入泥土之中!那柄通红的降魔杵,深深嵌入坑底,杵身之上,赤红的光芒正迅速褪去,恢复成原本沉冷的黝黑,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从未发生。
殿内一片死寂。侥幸逃生的家丁瘫软在殿外,面无人色,屎尿齐流。殿内,慧觉方丈紧紧搂着吓呆的明心,望着那深坑和恢复原状、依旧怒目而视的韦陀像,老泪纵横,口中不住念诵佛号。
劫后余生的僧众和香客慢慢聚拢,望着那深坑和坑底冷却的铁汁,无不毛骨悚然,继而对着韦陀像顶礼膜拜,感念菩萨显圣,诛此巨恶。然而,金万山虽除,其恶行带来的灾祸却未结束。当夜,一群不知是金家余孽还是趁火打劫的匪徒,竟趁着夜色,将无数火把、硫磺焰硝投入铁佛寺!烈火冲天而起,迅速吞噬了这座千年古刹!
慧觉方丈与僧众竭力扑救,奈何火借风势,人力难挽。整座寺院陷入一片火海,梁柱倒塌,瓦砾纷飞,映红了半边夜空。烈焰之中,唯有正殿那尊铁铸的韦陀像,依旧在火光中屹立,周身被烧得通红,怒目圆睁,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场浩劫,又似在烈焰中承受着最后的淬炼。
忽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夜空,紧接着,炸雷滚滚,如同天神的怒吼!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熊熊烈焰上,发出“嗤嗤”巨响,腾起大片白雾。火势在暴雨的浇灌下渐渐微弱。
当最后一缕火苗在黎明前被雨水浇灭,铁佛寺已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冒着缕缕青烟,满目疮痍。僧众们望着家园尽毁,无不悲从中来,低声啜泣。
慧觉方丈步履蹒跚,走向正殿的废墟。大殿屋顶早已坍塌,雨水顺着焦黑的梁柱流淌。在一片狼藉的瓦砾灰烬之中,那尊铁铸韦陀像依旧矗立着,只是模样已变:通体被大火烧灼得黢黑变形,表面坑洼不平,布满流淌后凝固的金属泪痕。像身多处崩裂,不复庄严法相。最令人心惊的是,那金刚杵砸出的深坑处,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坑底那滩凝固的铁汁与金万山的骨血早已融为一体,在雨水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与铁青交织的色泽,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狰狞伤疤。
老方丈凝视着这尊面目全非、伤痕累累的护法神像,又看看坑底那滩不祥的凝固物,长叹一声,声音苍凉而疲惫:“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此像显圣诛邪,已尽护法之责。然杀伐戾气太重,业火焚寺,亦是劫数。阿弥陀佛……” 他缓缓合十,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不知是为寺毁而悲,还是为除魔而叹。
小沙弥明心从废墟中扒拉出自己那柄烧焦了边缘的破蒲扇,紧紧抱在怀里。他仰起沾满烟灰的小脸,望着师父,又望向那尊在废墟与雨水中沉默矗立、伤痕累累却依旧昂首怒目的铁像,懵懂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金刚怒目”之下,那深不可测的慈悲与业力纠缠的苍茫。雨水顺着韦陀像黢黑扭曲的脸颊滑落,仿佛无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