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度的每一个字咬得都很轻,而这些字句的隐含义却极为沉重。
他凝望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子面色染上粉霞,侧过脸闪避他的目光,又转回来垂下螓首。
一块一块巨石坠着他的心,往无底深渊而去。
“九哥……”
她叫了他“九哥”,在常家的那段时日,同常度一处待得久了,绥西郡王父子几乎同时纠正,叫九哥。
“九哥知道去哪里找衡山王殿下吗?”迎春不答反问,指甲掐着手心,她也在给他暗示,那种事情……到了唇边还是吞进肚里,她说不出口。
“休宁坊或者金城坊吧。”常度不甚确定,迎春更问得他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果然都知道,迎春心里一冷。
太和帝的嫡长女永嘉长公主纪灵休在休宁坊和金城坊皆有宅第,这两坊在纪绿沉公主府所在的辅兴坊西边,距离不远。
“我让白露去问问,看永嘉长公主下午在哪边宅子。”
迎春起身随意拿了本自制的线装书书装样子,夏栀、谷雨带着小丫头们收拾桌案上的杯盘,自去用膳。
“到底怎么了?”常度跟在迎春的身后,自动保持三步之距。
“你托我查的兵器火器改进之方,我找到了一些记录,誊抄了七七八八。”
迎春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到镶大理石书案翻出来一沓纸,献宝一样捧给常度。
本来尚未整理完毕,她不预备急着拿出来的。
常度不忍打击女孩子眼眸里亮晶晶的欢欣,握着纸笺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她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常度愈发笃定迎春有心事,且和衡山王脱不了干系。
他在客房的榻上翻来覆去,一会儿要茶一会儿嫌水烫,一会儿嫌弃小丫头沙沙扫着庭院里的落花吵闹。打人骂狗,动静大得迎春不得不出面,她再不问两句这贵公子气性的常度常九郎,怕是她这承香殿都尽数改姓收归常度麾下。
“我想知道的,我已经从九哥的话里知道了。九哥问我的事情,我并未涉身其中。”
“如此,九哥可安心安寝?”
三言两语,常度确实放了一半的心:“师父信里,提了你……”
“那我便去!”
迎春又爽快得常度有些瞠目结舌。
不过这样也好,师父和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当面总能见个分晓。
“长公主与我们公主不睦……”
她跟着纪绿沉混的,君父的宠爱就那么些子,掰成瓣碎成渣,有这个的就少了那个。永嘉长公主对幼妹九公主,包括纪绿沉身畔稍微能夺得太和帝一二目光的女孩子,无差别侧目已久。
常度聪敏,她给出角度,举一反三,自然一通百通。
和永嘉长公主那边通过气,午后常度骑马、迎春坐车,一行去了休祥坊的永嘉公主府。
在走廊遇到两个小厮抬着一筐血淋淋的无头鱼经过,腥气弥漫,常度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迎春屏息。
坊间传永嘉长公主日费鲫鱼百头,绣衣卫秘档载,鱼是善于敛财的衡山王所供,讨侄女欢心。
管家笑呵呵把二人迎到待客的花厅坐定,永嘉长公主纪灵休和衡山王纪灼联袂而来。
纪灵休头绾双鬟,两鬓鸦黑整洁,仅插一对儿红玛瑙排钗。烟粉色堆纱高腰长裙束在腋下,修饰得她高挑的身材风流婉转,一袭深红大袖衫层层晕染,缂丝绣凤,秾艳光耀。
“九郎稀客呀!”
永嘉长公主今儿的妆面素净,凤目长眉斜飞入鬓,可金粉全调和在她的声音里,又黏又甜。
三旬的年纪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数字,她的风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顶好的。
迎春暗自揣度,她的不老容颜是否归功于那些被用掉的鱼头?
“常某携表妹贾二娘子拜见长公主殿下,拜见衡山王殿下。”常度一一叉手,迎春落在他身后半步,有样学样,绝不显出自己的特别。
来者分明是两个人,永嘉长公主眼里只容得下丰姿皎皎妙年洁白的少年郎,衡山王便有了发挥的余地。
“贾二娘子免礼,请二娘子代问九公主好,倒是有日子没见过了。”
衡山王面目洵美,和永嘉长公主走在一处,的确璧人成双。
太和帝早年无嗣,曾把这位年岁相差十八岁的堂弟养在膝下,聊以慰藉。而永嘉长公主纪灵休,幼时几乎时这位堂叔照看着的。
衡山王与迎春寒暄毕,对着常度戏谑他的生分:“你我忘年忘形而交,永嘉是本王侄女,贾二娘子是先太子妃亲眷,又跟着小九行走宫闱……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侍女上了龙凤茶饼,搬来两套点茶茶具,赶鸭子上架,逼着迎春和永嘉长公主斗茶。
点茶原是朝廷待下之礼,在永嘉长公主,便是自彰上位高贵。
“灵休太姑祖母先衍庆公主、姑祖母先延光公主下嫁贾氏,贾二娘子家学渊源,底蕴深厚,可愿与灵休斗上一斗?”永嘉长公主凤眼妩媚,只是笼着侍女捧着的四鸾衔绶金银平脱圆盒,挑了块茶饼,敲下碎茶。
长公主发话,有她贾迎春说“不”的份?两代公主的面子不是拿来和她套近乎,而是想方设法要她出乖露丑。
“迎娘,我们走!”常度利落地向迎春伸出手招呼她,他师父衡山王的面子倒是一点也不给了。
常家是常度父亲以战功起家,他是外室之子,没有舅舅疼没有姥姥爱,这精细的活计他帮不了迎春,难道要白白看着永嘉长公主欺负她不成?
即便迎春是先太子妃贾氏娘家的娘子成立,贾氏一族在太和十七年早已覆灭,迎春当年幼小,一个旁支之女,上哪儿去承受两代公主教导?
但他不想和永嘉长公主扯皮,一走了之的事情,干嘛要争来争去让自己怄气?
“九郎受命危难,可知从淮西临阵脱逃的罪名?”永嘉长公主没料到常度这般不给自己脸面,长得好是好,也忒不识趣。
堂堂大衍嫡长公主经比不过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贾氏女,绣衣使者姜齐当年可是照着平阳贾氏族谱杀的,能让一个小娘子家家的逃了?
永嘉长公主的神情已经在明说她没功夫伺候大爷,常度差些反唇相讥,衡山王殿下在侧,长公主殿下亲密无间何须舍近求远?
问他不就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