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三位带头:裴渡是宰相,当年曾以起居舍人的身份参与过“殴主伤胎案”辩经;崔攥是“殴主伤胎案”的主审官,又是永嘉长公主纪灵休娘家人;柳星南所代表的河东柳氏同大衍皇室的关系更别说了。
瓜都端上来了,还有不吃的份吗?
群臣呼啦啦狂震衣袖,拱手行礼:“臣附议!”
太和帝闭着眼,恰恰在这时候,他又不能昏。
“陛下!”楚王纪弥拖着八皇子纪驰一起站起来,又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提出一个刁钻的问题,“那女刺客同大姐姐那般像,以假乱真,连臣兄弟都错认的程度,还是让大姐姐辩一辩为好!”
四下里起哄,太和帝被裹挟着,通天冠白玉旒的晃动渐趋平静,除了内教坊乐工演奏的乐曲,再没有其他响声。
没有同意,也没有再叫人把纪灵休和纪灼拉下去。
经过这些时间的缓和,纪灵休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清越的编钟声和嘈嘈切切的琵琶生中款款道来。
“舞姬出自衡山王府,衡山王是何居心,本宫不用明说。”
纪灵休凌厉的眸光逼到瘫坐在地上的纪灼身上,往昔还算悦目的高大俊美之姿染上尘埃,浑身抽搐,话不成话。
“不……此事我全不……知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灵,你别吓我……”
两个人态度判若云泥,无数观者心里都有了计较。尤其纪灵休的含而不露,更坐实她说话的真实性。且这二人品行行事如何,大衍的臣子大都有目共睹。
衡山王弃军而逃,早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纪灵休在四年前的“殴主伤胎案”中,曾获如裴渡等进士出身的新派大臣同情。
“不知情?”纪灵休一点一点弯下腰,俯视着这个曾让她心怀期待又饮鸩止渴得过且过的如意……郎君。
“是皇叔对爹爹梦呓‘女主昌’的预言不知情?”
“还是皇叔对安靖姑母是怎么死的不知情?”
她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颌,一手扒着他颤抖的眼皮,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是皇叔告诉我,太和十八年四月,九妹被送进净业寺由高僧超度净化前业,从那以后,九妹就大变了样。”
“是皇叔告诉我,可笑爹爹如此大费周章,而不知天命在我!”
“是皇叔说……”
纪灼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情人般低于呢喃:“阿灵……灵娘……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至少不要再在这里说下去……”
他甚至不敢向四周张望,因为每一个人的注视与聆听,此刻都在将他凌迟。
纪灵休淡红的轻纱广袖垂下来,轻轻笼着,就好像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他多么期待,这一片纱,能永远为他遮羞。
他记得摇篮里咯咯笑的小婴儿,也把她抱在怀里摇来摇去。
她洒得到处都是的饭食,是他一口一口试着温度哄着喂下去的。她的头发,是他学着应娘子的手法一遍遍梳笼。
这些年少及幼小时期对她出于本心的爱护,后来被他信手拈来讨其他无数小娘子的欢心。
他不能说,他那时候就喜欢她,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
只是,他们名义上共同养在崔娘娘膝下,崔娘娘没有做过母亲,对他们并没有天然亲近之情。应娘子不放方便照应,他不过作为那个大的,多看顾小的一二。
今上即位,他已归宗多年,蒙太和帝恩宠,时常进宫,与纪灵休也时常相见。
她的七八岁到十五岁,也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看她频频去内教坊找舞姬学舞,请教身法指法,看她下腰衣袂飘飘,看她挽剑花英姿勃勃。
是什么时候不同了?
是她被指给安吉长公主与驸马柳星南煞费苦心求来的嫡子,他们曾刻薄地一起嘲笑柳奉瑄投错了胎。
可这姻缘落到她身上时,他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不求二叔与二郎这般才貌仙郎风华绝代,除了柳奉瑄,上京这么多门阀世家爹爹随便指我死也心甘!”
她如是哭诉,最终哭累了,拽着他的衣袖趴在画案上睡过去。
往后听说的都是她与柳奉瑄龙争虎斗。
他会为她一声叹息,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太和二十四年,她三十岁那年,许是太和帝与柳家施压,她有了身孕。
据说是,柳奉瑄与侍女调情被她撞破,纪灵休拔剑相对,侍女被误伤,而拉扯间,几个人同时摔在地上。纪灵休那时月份已经很大,又被柳奉瑄踢到,便流产了,御医称,是一尸两命的征兆。
后来,不知柳家用了什么法子,纪灵休活下来了。
柳奉瑄搬离了永嘉长公主府,纪灵休也和柳家断了联系。
他去看她,鬼使神差选在了坊门关闭的半个时辰前抵达,她靠在贵妃榻上,雪白寝衣,长发披垂,连锦被也是白色的,像是举办着一场应季的白牡丹花的葬礼。
是,他承认,在太和十八年绣衣使姜齐、术士柳璧相继被太子纪弘杀了后。
他那莫名其妙的野心又一次死灰复燃。
“阿灵,想一想安靖长公主,你想和你姑母那样……就此死了吗?”
“你甘心吗?”
安靖长公主纪清仪是世宗幼女、今上太和帝幼妹,太和八年下嫁淄青节度使陆夏第三子陆飞英,年十六。太和十八年二月末,夫妻日常争吵,被失手打死。
安靖长公主比纪灵休只大两岁,也永远停留在二十六岁的盛年。
这一激之下,果然纪灵休好似心有戚戚,放声嘤嘤大哭。
这一次不用她主动,他在身经无数女子之后,自然而然,便将她在揽在怀里。
这一夜,他自然而然留宿在了休祥坊的永嘉长公主府邸。
抱着她看了一夜的月亮,诉说要人长久,才能共婵娟。
他们也看过黄昏夕阳西下的新月,也在破晓前将如意折枝花纹的和合窗摘下,看一弯残月。
耳鬓厮磨,心荡神摇,他亦曾许下为帝为后的诺言。
为她有朝一日。
他许诺的时候甜言蜜语是真的,但在走出她的府邸,又瞬间清醒而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