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太和帝为九公主开府建牙,选贵女伴读,章屈戌便把她塞了进去。眼不见心不烦,以及在横空出世的九公主身边放一双眼睛。
她走进辅兴坊扶翊公主府那日,纪绿沉身边已经有了贾迎春。
她们两个总是穿着相似的青绿色衣裙,一高一矮,一纤瘦一合度。而走在其他勋贵门阀府邸的饮宴,若未曾提前声明,或者想和大家开个小玩笑。
有的是认错的人,贾迎春被称作“九公主”。
章窈总在想,贾迎春她凭什么。贾家灭族,太子妃也早被赐死了,凭空冒出来一个稍微好看些的小娘子就说是贾家遗孤。
而九公主还真差点把贾迎春捧到天上去。
公主府的西跨院一个院子都是贾迎春的,规制只比长阁殿正院次一等,太极宫后宫,居然也还有贾迎春留宿的寝殿。
纪绿沉只会在拿出一沓宣纸用马蹄刀剔纸张上的草木渣滓消遣累了时,揉着手腕和悦地问她:“四娘子要不要改个名儿?‘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又说‘美心为窈,美状为窕’,你本就是窈窕淑女。”
除了这一件,纪绿沉让她做什么,她都应了。
纪绿沉让她拜鸿胪寺四方馆退下去的通译为师,她便学了柔兰、乌斯两族语言。
纪绿沉让她跟绣衣卫里网罗来的手艺人训练鸽子,她转头就搭上了东宫皇孙纪暄,给这位“表弟”传消息。
她以为纪绿沉不知道,其实纪绿沉对此了如指掌,于是,她就惴惴不安又肆无忌惮地干了下去。
“殿下!”
章窈叉着手,纪绿沉纤细若一竿青竹,从容自若地站在月月红与葡萄藤的浓烈色彩之中。
檀香扇打开又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她那一双眼睛由来生得好,充斥着清澈与深邃的矛盾,看谁都最深情。
章窈觉得自己一眼看到底了,可纪绿沉的眼里深深浅浅一层又一层,好似盛放着春秋过往,以及寻常人不能承受的人生之重。
“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有伤有痛,回府让顾盼给你再瞧瞧。”
纪绿沉擦过章窈裙角,不着痕迹地摇扇走过去,裙子上的烟青色是潮湿的苔藓,是山峦畔遮绕的云烟,既沉重又飘忽,远了又近。
“等你出人头地之时,我容许你,改回本姓,做你自己。”
“今日后,你便是因罪籍没掖庭的宫婢舒窈。”
“舒窈,”舒窈双手举过头顶,额头中在袖幅的深红中虔诚叩拜,“谢殿下深恩。”
今天的棋,她走的全是昏招,可到现在,总算走对了路。
纪绿沉从前从不喊她“窈娘”抑或“要娘”,“四娘子”与“章窈”只是限于客气与使唤。
而以后,不止有“迎娘”,也有“窈娘”了。
她等着一日,等了近十年。
“迎娘!”
纪绿沉握着迎春的手,霜白与芽绿,接近于自然偏又对比强烈的轻纱大袖随风而舞。
落照将她们上半截身影镶在云团氤氲的天色里,蓝与白的界限格外不分明,眉眼与侧颜镀上微光。
“你安心住着,多陪陪老夫人,今秋乌斯举兵攻我大衍边防,怕是比往年都卖力。朝中能统筹全局的武将青黄不接,郡王三年五年还得守在凤翔。”
迎春就着纪绿沉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上去,颔首称是。
她能给常老夫人尽的孝,满打满算,就是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了。
常频婆与崔颂仪还是住在常家,晨昏定省,在常老夫人的荣锦堂,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日迎春去给常老夫人请安,夏栀捧着方胜式双层盒,是迎春近日跟谷雨及李姨娘的丫头捡起了往日的手艺——用染色桑蚕丝做的一盒象生花钗,轻便又生动,戴在头发上也舒适。
红粉蔷薇爬满的短墙后,一声厉喝阻断了她们主仆行进的脚步。
“你最好死在外边!”
嗓音发颤,尾音带着常人不易觉察的哽咽,这声音竟然是常频婆的。
迎春伸手把夏栀、谷雨、白露往后拦了拦。
长平县主多么骄傲的女子,讨祖母爹爹娘亲欢心,孝道天然,对天子及内侍监陈文、包玉,有策略也有真心。
娇娇女也是天之骄女,哭泣依然强硬撑着脖子,把对方死往外推。
“好。”
听得是崔颂仪温柔含笑的一声应,蔷薇屏透出些许碎影,枣红袍服热烈而严毅。
鞠手深深躬下身,欣然从命。
迎春往后又一退,恰又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和常频婆、崔颂仪“凑”一块,便赠送听壁角大礼盒吗?
她的衣袖被扯一扯,回过头见是一个眼生又眼熟,年约二十四五的大丫头。
而夏栀、谷雨、白露则退到了一旁,撇着下巴示意迎春继续回头看。
迎春忙轻步走到那眉眼低垂气度疏离的夫人前低身行礼。
崔姨娘崔无量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微白的头发梳作堕马髻,仅用一支素银卷草纹簪固定,后面插着一把透雕忍冬纹的白玉小梳。
半旧鸦青色大袖纱罗衫飘飘若仙,通身无绣,透出松霜绿十六破间色齐腰裙,那十六色,也是深浅不一的灰绿,低调中自有不经意的豪奢。
崔姨娘抬步慢走,一截枯瘦的手腕套着青白玉绞丝镯,手里拈着白玉菩提十八子念珠。
常老夫人虽也礼佛,但很明显,这两人的经念不到一块儿去。
迎春虽然步态自若,心里却画着自己蹑手蹑脚的小心样子。
崔姨娘周身气度看着就很不好搞定,等走出了二十多丈,拐进一段回廊,迎春方奓着胆子呼出一口气。
“空翠,带着夏栀去荣锦堂向老夫人告假,就说二娘子被我抓差辨认一本古籍。”
崔姨娘不由分说,把迎春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后,转首下垂的眼角向上一挑,方想起来问她意见似的:“我这般安排,贾二娘子没有异议吧?”
这我能有什么异议,有异议您也不会把空翠、夏栀叫回来,何况您想得很周到。
对崔姨娘,迎春的胆子还没学来张嘴胡来的本事。
她若在常家,给常老夫人请安必是风雨无阻,也给常老夫人形成了一种惯性思维,她若没有去或者去迟个两刻三刻,必然病了痛了遇到麻烦了。
迎春摇头:“姨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