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他师父……
迎春摇手按下了常度,打开自己面前装茶饼的白瓷盒子。
装茶的盒子不同,茶饼的品质便有差异。永嘉长公主高高在上,在人家屋檐下就要低头,迎春先输在了起点。
“九哥还没有品尝过迎娘烹煮的茶汤吧?”
没奈何,常度只得听迎春吩咐,捶茶饼碾茶末磨茶粉。
“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常度用纱罗筛着茶粉颇是无奈,冲衡山王怨气冲天,“师父但用得着弟子之处,一句话便是,何须如此迂回?”
非逼着迎春输了斗茶,再提要求。
“本王用不着你!”衡山王没好气,在纪灵休身畔执役,拿着蒲葵扇扇火煮水,俊美的侧脸滑下豆大的汗滴。
徒大不由师。
也倒也不必这么感慨,常度打小就是有主意的,郡王府的军棍没少挨,琵琶该在三更弹绝不拖沓到五更。
亲爹的话都不听,能听他一个半路来的师父?
衡山王趴在红泥火炉旁扇得用力,炭灰扑了一头一脸,全无王孙气象。
“本王要用的是贾二娘子……”衡山王桃花眼射出精光,“贾二娘子博闻多能,诵诗填词更是垂手可得……坊间的曲子词,本王嫌它粗鄙,要贾二娘子填一阙,好为圣上上寿。”
衡山王虽是常度的琵琶师父,但迎春和他还真不熟。
从九公主纪绿沉那边讲,衡山王固然因为太和帝宠爱长住京城不曾就藩,迎春陪着纪绿沉宫中饮宴也罢寻常偶遇也罢,见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充其量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今春数次宫宴,衡山王明里暗里总找迎春套近乎。迎春讨厌他的名声,也畏惧永嘉长公主威仪,只是回避了事。
烧好水后烫盏调膏,迎春手持茶筅快速击拂,她到底不如永嘉长公主手熟,自然而然斗输了。
输了,便按照衡山王的要求,度曲填词。
侍女抬上来书案,衡山王把她们全部挥退,自己磨好了墨,又铺好了猩猩色洒金笺,就差把笔塞到了迎春手里,自己化作那绮词丽句源源才思从美人笔尖写出来。
常度近前挡在迎春前面先一步接了湘妃竹紫毫笔,衡山王点漆目光落在红笺一滞,一笑带过去:“九郎代笔,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永嘉长公主管不着他们这边暗戳戳眼神打架,意气使然,“铮”地抽出了长剑,前后挽剑花试手,嗡鸣声惊得迎春凛然,打心眼里钦佩这位雍容高贵的帝女。
太虚幻境结怨司有她的判词,是集了前人的四句诗——
眼看豺狼恣不平,香车欲度卷帘行。
平明拂剑朝天去,出众风流旧有名。
衡山王按琵琶,永嘉长公主舞剑,一应一和,美不胜收。
倒也不虚此行。
出了永嘉公主府,常度比迎春还憋屈。
“哪有自个送上门给别人欺负的?师父也忒欺负人!”
迎春温厚,不会出言抱怨,常度冷冽,这等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但被逼斗茶的是迎春,被要求填词的也是迎春,永嘉长公主以己所长搏人所短,被欺负的也是迎春,而且他把她送上门让人家欺负。
他没有资格替她不放在心上。
“九哥受命在外,恢复淮西三州之地,没有比这更好的寿礼。”迎春咬着唇轻声道。
他是将军,自有他驰骋的天地,又何必抱琴演曲,缩小自己的天地,为他人所赏玩?
“故地上版图,琵琶上寿。”
常度扯着马缰回眸,碾茶扇火他也费了好大的气力,终究做不来,急得挠头,鬓角发丝便被他抓散一撮,垂在脸边,眼下淡青因他这几日的劳顿更显出少年的阴郁与桀骜。
“我没有不甘心。”
“我只是替你不甘心。”
迎春脸上一红,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她是出于自己意愿来这一趟,斗茶输就输了,永嘉长公主开心就好。
眼看豺狼恣不平……
判词中的这一句大抵对应太和二十四年永嘉长公主被驸马殴打流产九死一生,她只是觉得永嘉长公主很可怜,可纪灵休并不需要她的可怜。
人为什么总操着别人的心呢?
休祥坊在辅兴坊西边,饶是两坊相邻,从扶翊公主府到永嘉长公主宅也实实在在有两三里地路。
因万寿节临近,周边部族、藩国使者及各藩镇使者陆续到京,观览帝京繁华抑或私下走亲访友,兼之各坊百姓趁机在坊内街道支起摊子做起了生意,便是寻常巷陌的热闹喧嚣也比得上平日的西市东市,行客来往近乎摩肩接踵。
“咱们来时也不见得这么多人……”
白露掀开垂帘一角张望透气,正值一天中太阳正毒的时候,节气又将入夏。迎春低调,选的马车只容得下她和两个丫头。外面拉车的白马打着响鼻没挪动几步,她们三个挤挤挨挨不明所以。
柳拂旌旗,花迎剑佩。
借着白露掀开的一道缝隙,迎春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路边摊那动物、花果、人偶各式精美的灯笼。
这些玩意儿她不一定爱得非据为己有不可,就是觉得,此时此刻生在这样的人世间真好。
“诶?那不是衡山王殿下吗?”
白露一声讶异的惊呼,拉回迎春沉湎灯笼摊前少年男女欢笑的神思。
“又胡说了……”迎春笑嗔,“我们还堵在这里,衡山王难道是天上掉……”
她顺着白露的手指望去,“下来的”三个字在看到相隔两三丈的紫衣高大男子时吞下,衡山王拦下了拿着一盏绘杏林春燕四角流苏灯的纤瘦少女,多情含笑正说着什么。
迎春握紧汗湿的手掌咬着下唇,据那神情态度及各人的动作判断,的确是当街调戏良家子无疑。
这热闹她看在她眼里着实有些哭笑不得,而白露这时也认出来跟在布衣少女身边身穿半旧素色鹤氅冠带风流的少年郎。
“夏姐姐还说见颜郎的机会少了,那可不就是颜郎吗?可惜夏姐姐没跟娘子出来……呃,谷雨你……”
谷雨身体力行捂住了白露大声宣扬的嘴,以目询问迎春——
要不要下车给殿下帮个忙?
迎春摇头。
谷雨晨间料得不错,纪绿沉确实和颜淏初在路上汇合,看她衣饰是微服出行,想必也改了平日妆容,因此被衡山王认错但又好巧不巧“调戏”到正主头上。
前面的路人群散开,马车缓缓驶过,车轮辘辘碾着青石板地,衡山王为纪绿沉打抱不平和颜淏初打商量的话夹杂在喧闹中被暖风吹散。
“颜世子还是回去守着公主,这小娘子就由本王安置……语不传六耳,本王保证,小九绝不会知道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