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殿里,除了太和帝的喘嗽、包玉力道恰好的拍抚,与衣料的窸窣,别无它音。
纪绿沉无动于衷地跪着,眼睫恭顺下垂,十足的认罪姿态。
仿佛只要天子一言,她便可义不容辞饮鸩酒。
为大衍而死,是她的宿命。
等太和帝的咳嗽缓和些许,还有些微微喘着,纪绿沉叉手,莲青色小瑞花纹短身窄袖衫子,简洁而飒爽,蛋壳青纱罗裙垂顺,束着她的倔强与夙愿。
“圣上……”
苍白面孔仰起,美丽而脆弱,清亮的双眸一截剪自春水,一截剪自秋水,只是赤诚。
“圣上,留着……臣,臣自愿去淄青。臣知为国纾难,甘愿下嫁的公主前赴后继,但——能平淄青者,非臣不可。”
“圣上十余年恩养,臣……历来,也等着这——有朝一日。”
“为大衍献身,是臣的荣幸,但臣……可以让您利用得更长久,也更……有价值。”
而非死如鸿毛之轻,让这个身份再次回归病逝或夭折的结局。
迎春跪在纪绿沉身后,做着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许是殿里的闲杂人等都被屏退出去了,太和帝在咳嗽,包玉忙着拍抚,而纪绿沉不会介意自己多一个追从者。
迎春如此悄没声息地便把自己留下来了。
抛开太虚幻境虚无缥缈的任务不谈,纪绿沉都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她都在一旁看着的。
她从后世搬运来的精盐、制糖方子,怎么都算独家秘方了,寻常操作说什么也先要攥在手里先发一阵财。虽然后续方子也能被破解或调配出来,起码开始吃到的红利也攒够起家之资了。
但纪绿沉直接把方子献出去了,只用擅长的装裱拆裱之技包装了下,称修复古籍残本所得。
颜淏初按照着话本的走向被解围。
萧近原早在进京路上便被赎身,前世江州白鹭山书院知遇之恩的渊源被提前了七八年。
至于魏博质子田长岚……
纪绿沉的陈词慷慨而温柔,综合十几岁女子的柔弱与坚定、憧憬与理想,感染力极强。
痒簌簌地挠着迎春的心。
她有理由坚信,纪绿沉对那些才俊的援手,出于本心而非市恩——愿星星之火,为大衍而燃。
前世的的确确被议过储的纪绿沉,崇高与远大贯穿前世今生轮回,只为了这一片锦绣山河甘洒热血,九死无悔。
这样的女儿家怎又不让她想起那句“朱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可大衍,也有治国理政的男儿郎。
可纪绿沉,生母是大衍公主,纪绿沉也做了大衍公主,治国便是齐家,齐家便是治国。
以殿下的出身和所受到的栽培与教养,殿下没得选。
迎春把头颅伏得更低,期待她的殿下也祈祷她的殿下,心想事成。
“李……李见微……”太和帝靠着三四个软枕,有包玉一旁扶持还是觉得身子不断往下坠。
“臣在。”
迎春她们右手边一丈外的紫檀镶千里金碧江山画图大座屏后转出一个着深红官袍的老者,声调温醇应了一声。
她便见着李见微拖着另一个红袍和尚,那和尚好似没料到这人有这一招,猝不及防被拖出来,十足的嫌弃感,却没太挣扎把大衍这位蹲在太史令位子上十几年又神秘又接地气的老道士甩脱掉。
这倒是她们的熟人了,迎春顿觉大殿里的危险气息散去了大半。
“瞧你把人家孩子吓得!”
李见微凑上去就坐在了御榻边搭上了太和帝的腕脉。
迎春眼前一黑。
“戒急!戒气!”李见微一副训晚辈小孩的长者姿态,太和帝倒是乖乖缩在锦被里郁闷憋屈地听着。
“圣上要炼丹,就好好儿炼丹,不炼丹,像那裴黑脸说的那样也成!‘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也把天下的事也分一些出去……”
“对,说的就是立储君呢!”
“这几天朝堂上吵得脑仁疼吧?该立还是得立,不立万一你那天蹬腿儿去了……这天下一大摊子不就乱了套了!”
李见微一通说教,倒把安仁殿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他说的每一句都在天子紧张的神经上蹦跶,但说就说了,太和帝也是一副挨训的样子,而没什么要打要杀流血漂橹的举措。
迎春都快感动哭了,这是她能平白无故能看到的戏份吗?
纪绿沉还是跪着,双手压在了腰腹处规规矩矩。
“阿九……和你爹爹好好说!”
李见微给太和帝推拿了一会儿后,听着天子呼吸趋于平稳,扯着那个不情不愿的红袍和尚退出去了。
“圣上……”
纪绿沉提着裙子站起来,稳了几息缓解膝盖的麻木和痛痒,眉目染上雀跃,倒真成了个做错事被父亲原谅的小女孩似的。
“还叫圣上呢?”包玉帮着太和帝笑嗔了一句,手上不停,学着李见微的手法给太和帝揉着。
“爹爹,大姐姐府里有个巧匠,儿刚刚还寻思着……这榻能不能折叠起来一半,靠着也舒坦。”
她小心地观察着天子的神色,准备下一句说辞。
这些天里,工部尚书柳星南上了乞骸骨的奏本,又请求削了柳家世传的河东郡公爵位以赎罪。
这事儿政事堂没人敢掺和,折子送进宫,还压在甘露殿呢。
太和帝眼皮微动,到底也没说什么。
这也就是默许了。
“你……”
“你献的那出戏,朕……看了戏本子了……”太和帝被包玉按得舒适,眯着眼似在打瞌睡,病猫似的慵懒。
“主少国疑,你是说的这个理儿吧?”
“你不赞成瑄儿做储君?”
太和帝费力地歪了下头,眯起眼,眼底浑浊的神采闪过不解。
费那么大劲儿收集章屈戌罪状、把颜淏初送进大理寺、串联南月使者,安排一个个恰如其分地登场,连章清凤献登闻鼓的时机都算计好……
这是干什么!
“儿……”纪绿沉切换了个说正事更顺口的自称,“臣,只是觉得会有此隐忧,提出自己的顾虑。‘知而不言为不忠’,而听与不听,如何选,是爹爹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