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史?
太史令李见微?
纪唯繁与迎春不熟练地对视一眼,下午太常寺在东宫北苑崇文殿举行的铸金大典,李见微也在场。
这位大衍朝最神秘莫测古古怪怪的太史令出现在任何一场地方都绝非偶然,又何况其人在坊门关闭宵禁时刻赖在公主府门房不走,住下了似的。
每一个反常之处都招着手叫嚣,快来快来,等你们等得我老头子不耐烦了!
迎春和纪唯繁便快步进了门房——斜对着房门的一张四尺宽的松木大榻上,一身喜庆红袍的白胡子老头李见微四仰八叉地躺着,老头子狭长眼斜向门口一瞥,见是他们两个,又右脚往左膝上一架,二郎腿一点一点地翘着。
补丁上打补丁的黑纱靴子针脚细腻,也洗得干净,透出一种舒适的灰白。
李老头子这么翘着脚,迎春与纪唯繁不得不被他的晃动吸引了目光。
“咔嚓咔嚓……”
李见微忽地“噗”吐出来一个物事,穿过房里的一面单扇斑竹屏风,屏心泛黄的素绢被“嗤”地撕裂,那物事闷声落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榉木立柜柜底下。
“见过太史。”迎春躬身行了弟子礼,侧身向着纪唯繁道,“天色不早,我家殿下不在府上,瓜田李下,就不请二位进去坐了。”
纪唯繁觑了眼榆木曲足案上竹编食盒里的几颗浑圆的青杏,见这位连太和帝都尊崇的年长尊者只顾“咔嚓咔嚓”嚼着酸杏儿便不等他,放低姿态善解人意:“二娘子考虑得极是,是唯繁来得不是时候。”
“门房就挺好,挺好!”纪唯繁一边寻摸坐具,一边拖了两张绷着青布垫子藤编月牙凳,请迎春先坐。
“噗!”
李见微又吐了一颗杏核,这回精准投进拉开一道缝隙的榉木柜抽屉里。
“你们让来让去要这些虚礼作甚,还要老道等到何时!”
迎春、纪唯繁二人当即敛容乖巧坐定。
“请问太史,我们殿下哪里去了?”迎春揪着手帕直截了当。
李见微蜷起双腿,迎春还没怎么看见,他就稳稳当当坐起来了。
“西。”
“什么时候回来?”
“笄礼之前。”
“我们殿下安全吗?”
“是。”
“我们殿下干什么去了?”
“追赃。”
“什么脏了?谁脏了?”纪唯繁打了个岔,他和迎春一样听得满脸困惑。
这老头子故弄玄虚很有一套,他便把自己那枚棋子也在手心里转悠摩挲。
李见微看都不看他,往嘴里丢一颗青杏,“咔嚓”咬着。
“你家崔九,前两天找老道我了!”李见微瘦削的腮帮子鼓着,嘟囔。
我家?崔九?我家崔九?
迎春品了两遍才将老头子的话搞清,在这老头子眼里常家约等于她家,崔九便是常频婆的夫婿崔颂仪。
她心虚,尤其李见微吃着嚼着杏子说不清的话让她更虚得不得了。
吃东西不方便说,可以等吃完再说的嘛,我又不急。
她不急李见微急啊。
“崔九对你还挺关心的……”
迎春满脸飘上红云,这是她该听能听的话吗?
“罗敷虽无夫,使君却有妇……太史给二娘子一个未婚的小娘子说这些没有根据的闲话,不大妥当吧?”
纪唯繁抓着食盒里的干枣嚼了一颗,打抱不平。本来该说“为老不尊”的,但一来话有些重,二来这老头子武功轻功皆是上乘——和这个世界的武艺不是一个层次似的,高深得瞧不出门路。
说人话就是,打不过。那就还是不要把话讲太难听,留一线,彼此日后好相见。
房里李见微“咔嚓”啃着杏儿,门外守着的夏榴哗啦直流口水。
“老太史你啃的杏儿哪儿来的!”她扒着门望眼欲穿,也不管王侯将相门阀世家如何崇敬这个老头子,没大没小便问起来。
三个青绿中带微红大小不一的杏子当即从斜对面打开,夏榴腾身旋了一圈,菱格纹间色杏红裙展开若一朵娇艳欲燃的石榴花,三个杏子一把被她抄在手掌,利落落地。
“好!”李老头子啃了啃掌心某一个过熟的杏子淌下的汁水。
“爱吃老道再给你偷些来!”
老头子身轻如燕,一片红霞“嗖”地从支着的方格纹窗棂里窜出,榆木案上微锈的鎏金莲花烛台上红烛火焰被扇得变如米小,又恢复原状。
身体力行,当然是老头子表达喜欢的意思。
迎春跟着纪绿沉听课,多少对李见微的脾性有些微了解。
扶翊公主府的杏树有两种,枝叶外观无甚差别,只在结子大小。盈寸的杏儿,门房里边的院子角落就有一棵,而不盈寸的杏儿,树都种植在最北边的园林。
入夏已近一月,正是杏儿初熟之时,便被这顽童心性的老头子闻着味儿了。
门房看门的周大福周伯就近去杨记胡饼店买了一大叠新出炉的胡饼,帮着迎春待客,焦香的味道充斥在两丈见方的屋子里。
李见微闻着味儿又“嗖”地从窗户跳进来了,朱红袍角上撩,兜着一大捧青中带红的杏子。
老头子一斜眼,夏榴忙凑上去,一个坐在榻上,一个盘腿坐在地上,都用袖口擦了擦杏子表皮上粘的杨絮浮毛,动作一致地塞进口中,连“咔嚓”声的节奏都向吻合。
“给你!”
李见微往迎春怀里丢了一个,又给一身靛蓝短打的周伯也丢了一个,回头见迎春攥着杏子呆愣愣的,便有些不高兴。
“你娘最爱这个时候的青杏,苦涩已去,酸中微甜,硬度也刚刚好!”
迎春呆愣更甚,她自己都不知道亲娘是谁,这老头子神神道道说得头头是道,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必疑惑,你想的是谁,老朽说的就是谁!”
这句一出,连吃枣子玩棋子的纪唯繁也忍不住看了眼迎春。
“还有你!”李见微长指甲险些戳破纪唯繁左眼角的小痣,“想的是谁就是谁!”
纪唯繁心神一敛,端正驱除心中那抹影子,不再多想。
这老头子着实怪,心里端是装着一面铜镜,能照见人心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