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夫人是给迎春梳头的“全福人”。
全福人顾名思义,指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且兄弟姐妹都和睦相处有福气的人。
郑老夫人和常老夫人差不多的年纪,这把岁数父母还在,可见真是有福之人。
迎春与王贞燕一前一后退下,转身时王贞燕故意落下半步,想从迎春的姿仪寻摸出些许破绽解颐。
但未遂愿。
长阁殿东配殿,采蘩、采苹捧上朱红缘边的素纱襦裙,在迎春象征性沐浴后,协助谷雨、与夏栀给她换上,并在腰间系上五彩丝绦。
郑老夫人钿钗礼衣,额间贴着淡金色的圆形花钿,庄重素雅,坐在紫檀木卷草纹妆镜台前,看着缓步行过来的迎春。
她眼皮上的深纹压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慈和柔善,大有“吾家之女”初长成的欣慰。
“郑老夫人!”
迎春忙蹲下身去,崔纳弥去了,她心里不好受。
长阁殿正殿,她不得不挺直了背,即便一言不发,也该有她自己的姿态。
但在郑老夫人给予的这片暂时的静谧里,她的脆弱与微弱不经意就透在一声呼唤与下拜礼中。
“莫哭……莫哭,”郑老夫人摇手把自己的两个侍女先打发了出去,“好孩子……”
郑老夫人隐约可见淡褐色斑纹的手指干燥细腻,擦在迎春眼角,捧着她那一颗未垂的珠泪:“好孩子,你家老祖宗知道你心里最委屈……你是无辜的。”
“娘子大好的日子,可不兴掉眼泪啊……”她把迎春搂在怀里,摩挲着少女柔腻纤细的颈子,“芥娘也是我们几个老不死的看着长大的,说一句实话……不怕娘子不高兴,老身见她比你还多些……”
“那孩子……到处都可人疼,连你家三娘子那般爱吃醋的小性子,见了芥娘都心疼得不得了……”
郑老夫人又抹去迎春眼角的一滴泪,自己眼眶里泪珠子也打起了转儿。
“九殿下一早就找你的丫头问过话了,内侍省尚食局那边也查过了……芥娘一死万事空,咱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呐!”
“她是内定的广陵王妃,宫闱之中仓促之间,除了上头……没人敢要也能要她的命……”
郑老夫人一边拿起谷雨在温水里绞好的巾帕,一边又拈起采蘩奉上的镂空如意云纹犀角梳子。
“好孩子……快擦一擦脸,你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老身给你梳头……”
“好……好,迎娘听老夫人的,我家老祖宗和我们殿下怕是也等急了……”迎春听出郑老夫人一时伤怀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幸得殿中之人都还可靠,她也配合地在镜台前坐正了。
任由丫头们侍奉她重新洗了脸。
依照及笄礼“初加”之前的惯例,迎春的头发被绾成少女式的双鬟,用红绳系着垂在耳鬓。
这边梳好头,采苹便给正殿那边司仪的官员通了气。
“吉时到——”内教坊乐工清越的琴瑟声中,温醇的男声高声唱礼。
迎春微瞥眼,采苹附耳给她悄声分说:“这是左拾遗何颜何容卿,何郎娘子见过的。”
“娘子的及笄礼,司仪这个位子……也是有人争着的,原定的崔郎,殿下本身是不愿意的……也不知道崔郎给殿下说了,殿下就同意了……”
快走到正殿门口,采蘩点了下采苹肩膀,二人退在后面,另由郑老夫人引导着缓慢得步入大殿。
钟鼓声恢宏,迎春视线落在自己眼前三步之处,双手叠在腰上的朱红大带。
一身素衣,朱红镶边,更显出她本就凝脂堆雪的肌肤,
在周边男女或轻或重的惊叹声中,迎春已不动声色行到大殿尽头,在铺好的朱色锦毡上跪下叩首,又向常老夫人行过标准的大礼。
“初加!”
何颜的高唱声盖过对迎春容貌及安靖长公主,还有关于迎春与“群英”的种种窃议。
郑老夫人徐徐移上前,散开迎春的双鬟,用一只素钗绾成单螺髻耸在头顶。
长阁殿观礼的席位隔几步便摆放着盛冰块的青瓷大盆,但距离正中间的迎春还是蛮远,头发全数统统梳上去,她顿觉清爽了不少。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祝词是纪绿沉念的,她对“令月吉日”四字分外有感情。
迎春揣想,她们听戏时会讨论楼近星那个字唱得格外有味道,殿下念“令月吉日”就是比其他的字句都好听。
二加的“吉月令辰”与三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迎春更加验证了这个猜想。
她的字“撄宁”是自己揣度了近十年想的,纪绿沉、常老夫人不会在这方面干涉她,便都顺着流程走下去了。
礼成后开宴,在座的夫人贵女各家互相都有往来,与博陵崔氏京兆房更是扯不断的世交亲戚,行礼前发生了崔小娘子那样的命案,大家都不怎么有胃口,只象征性地用了些。
常老夫人与常频婆更是在宣布“礼成”后便告罪退席,一个是受了刺激,一个赶着回去料理崔家即将针对她的腥风血雨。
长阁殿女官送走这些能顶上京城一半天的女子,殿里也就只剩下了纪暄、章清凤两个。
章清凤提起香色织银罗裙,冲纪暄飞了一个眼刀。
纪暄视而不见,夹起一片片得薄如蝉翼透出象牙筷原色的生鱼鲙,慢条斯理地蘸着鲜而香辣的吴茱萸酱,就是不往口中送。
“小暄!”
大殿里人变少后,章清凤身上浸染的檀香味便在空气中愈发浓烈。
纪暄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不动声色地猛踩。
儿大不由娘,似乎就是几天甚至这一瞬间的事。
“阿九说句话!”
章清凤不得已,怒火冲着纪绿沉喷射。
她们相隔有两丈远,她对纪绿沉又气又恨,还惦记着一个月前纪绿沉不阻拦纪暄伤害自己身体的举动。
“小暄天生心疾,身子骨一向弱……身上伤又没有好全……怎么能吃这些生冷辛辣之物?”
她低声软语,向着纪绿沉走了两步,语气近乎恳求。